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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年5月
穆旦是很少袭用旧诗的语言,但这首《春》却一开始就是“春意闹” ,这不是取自“红杏技头春意闹” 吗?很显然,这是一个特例。“闹” ,是用抽象的字表现具象——枝头繁花竟相盛开春意盎然的景象。这与穆旦从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中学到的用抽象表现具象的手法,相通相似。所以,穆旦破例引用了他一向不喜欢的旧诗词藻,但是“反其意而用之”。“闹” 在古诗中本是一个褒义词,但在《春》的语境中,却变成贬义。因为晚年穆旦不喜欢春天,他说:“那蓬勃的春夏两季使人昏头转向,像唱醉了的人,我很不喜欢。”这样,“春意闹” 的“闹” ,就变成了诗人对春天万物蓬勃喧闹的厌烦和不快。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你” 指得是谁?应该是指穆旦初恋的女友(也包含青年穆旦几起失败恋爱的其他女友)。据陈伯良《穆旦传》:“穆旦有过多次的恋爱经历和机遇,但因为他的处境,贫困的家庭和沉重的生活负担,加上当时传统观念的影响,一句话,没钱没势。往往亊情刚刚有了可喜的开头,最后对方却掉头而去。”
这就点明了《春》的隐喻,是借“春”来隐喻诗人的青春和爱情。那刻骨铭心的失败初恋,和后来几起同样是分手的恋爱,严重地伤害了诗人的情感。穆旦对这些刚开始为他的才华和外表所吸收,后来又嫌他清贫而离去的女友们,自然是充满了怨恨。因为每一次恋爱,他都是认真的,全身心地投入。他在1976年写的《老年的梦呓》,说得更加清楚:“我和她谈过永远的爱情
/
我们曾把生命饮得沉醉;/
另一个使我怀有怨恨, /
因为她给我冷冷的智慧;/
还有一个我爱得最深, /
虽然我们隔膜有如路人 /
但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
若不是坟墓向我索要!”如今,已接近老境的穆旦,回忆往事,对青年时代男女之间,那种充满狂热而盲目的缺少理性的激情,感到厌恶。也隐含着对自已年轻时的轻率和无知,感到深深的自责。
那几起失败的恋爱,究竟是怎样伤害穆旦的身心?诗人在《春》中没有明写,而是采用他擅长的用“非诗意的辞句”:现代术语来传达。“散发着 /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穆旦用现代政治术语和行动,来隐喻爱情对他的伤害——“推翻我弱小的王国”。从来没有人这样写负心女子对男友的伤害。它给读者以艺术的陌生感,也就是新鲜感。
第二节,进一步表现失恋对他的伤害:“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你们”
泛指他青年时代的几个女友,“暴乱”
和“流放”
都是政治术语,但用在这里,非常有力,非常新鲜。穆旦写爱情,总是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写法。诗人从“破碎的梦中” ,“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寒冷”
这个词用得好,这是从触觉来写心痛。“寒冷的智慧”
,也说明连续不断的失恋,已使他从青春狂热而盲目的激情中走出来,他后来才会写出《诗八首》那样以知性来分析爱情的情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充满绝望感” 。有了“寒冷的智慧” ,才“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由此可见,失恋对穆旦身心伤害之深之重。
如今,迈入老境,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穆旦早已把它们深深地埋葬在心底。然而,随着春天的来临,那早已“埋葬的“一片破碎的梦” ,却悄悄从无意识中浮现到意识层面上来。“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这两句应该倒过来理解,大概是春天的花和鸟的诱发,早已流逝的“青春和爱情” ,又出现在诗人的想象中,所以有“多年不见你了” 的感叹。“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表面上看,诗人不写女友们对他的伤害,而是写“春天的花和鸟” 对他的“暗含的敌意”,这是一种拉开距离的手法。“我没忘记……敌意” ,可见诗人怨恨之深!青春的爱情,本是充满着欢乐和幸福,但因失恋,却被“诱入苦恼的深渊” 。所以用“无辜” ,传达出诗人对青春欢乐的珍惜和婉惜,这是多义的写法。
诗人写到这里,大概已喧泄了他的积淀长久的怨恨,随后又荡起温柔的感伤,转入对女友曾经有过的欢乐和温情的回忆和抒情:“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淡淡的回忆” 和“稍稍的把你唤出” ,表现出一种有分寸的谅解,和对自己情感的节制。“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这二句点明了穆旦晚年的心境:从早年“寒冷的智慧” ,到现在“已筑起寒冷的城” ,同样是“寒冷”
,但程度已不同,即情感的自卫程度已大大提高。进入理性和智慧的晚年,再反省青春时期的恋爱,犹如筑起一座“寒冷的城” ,把青年时代“轻浮的欢乐” 关在城外,这是很形象很生动的表达。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点明了诗人是在花和鸟的鼓噪中,梦见往事(也就是所谓的“春梦”)。最后一节其实是整首诗的倒叙,如果把它调到诗的开头,就是顺叙,但艺术效果显然不如倒叙来得曲折和含蓄。“围困” 又是现代军事术语,包括前一节的“敌意”
。把现实中失败的恋爱,变成审美中的敌对的军事行为,是穆旦现代诗喜爱的写法。“鼓噪”
是现代汉语,用得很好,表达了穆旦从听觉上对春天的花与鸟(隐喻)的厌烦。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再一次把失败的青春爱情称之为“暴乱”
,强化了诗人被伤害而无法忘却的情绪。往事不堪回首,但在梦中,它不请自来,这是诗人所不愿意的。但既然来了,虽然“悒郁” ,可“一刹那”
1976年穆旦创作的四季歌,有一个总的构思,就是用春夏秋冬隐喻生命和人生的历程,即人的青年、中年和老年。在这首诗中,“春” 即隐喻穆旦的青春和爱情。其中所表达的是晚年的诗人,借春天的题材,对自己青春和爱情的回忆、反省和思索。从诗艺层面讲,穆旦抛开旧诗“怀春和惜春”的陈词滥调,采用现代主义“非诗意的辞句”——特别是现代军事术语 ,隐喻着现代人对爱情的理解和经验:“爱情是两个人的战争” 。
大概是初恋失败,使穆旦对爱情有了“寒冷的智慧” 。也使他与英美现代主义诗歌中那种用理性洞察爱情的冷静和节制。1975年,当郭保卫写信告诉他陷入爱情的苦恼时,穆旦写信安慰他,并在信中抄录了他所译的奥登爱情诗《太亲热,太含糊了》:“如果讲爱情 / 只凭着痴心 / 照定义而行 / 那就隔着墙壁 / 从‘是’走向‘不’ / 就通不过去……” 1976年3月8日,当穆旦得知在郭保卫正在准备结婚,在信中又抄录一首他的译诗,提醒郭保卫要理性对待婚姻。那是路易士的《两人 的结婚》:“两个人的结婚是怎么回事? / 那是一个人的失踪,隐没, / 由于受了伤或自愿退位;是一个 / 真投降被嘲弄,一个不称心的 / 胜利, /是玫瑰,荒漠——也是空中楼阁。”
晚年穆旦的以上行为,是真心希望郭保卫能以理性对待爱情,不要重走他年轻时的失败之路。这些可以作为背景资料,帮助我们理解他1976年写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