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高坪峪日出
(2015-11-30 11:26:02)
标签:
文化 |
(原创作品,谢绝转载)
日出
如果不是因为一次闯祸,我是很难如此深刻地体验到高坪峪的日出的。
梅树下南靠斋粑崂,崂上是更高的山角寨。这座山是横穿在高坪峪盆地的一座余脉,将迎光乡的大部分地域与栗坪、大观等地分割开来,至迎光乡老公社便嘎然而止,把迎官桥、大坻、大桥边、黄信、候田等围在其中,自成一方水土。老祖婆的二重堂依山势而建,坐南望北,北面往下是檀神坝,一条小河从狭长的田野中蛇行穿过。越过檀神坝南面的山梁,远方就是与新化接壤的高山木头界。从邵阳通往高坪的公路从东面下来,往梅树下穿过。沿路往下走五百米,是迎官桥的老街。往梅树下向东是个上坡,一道矮矮的山梁横在檀神坝的东面,因此太阳照到梅树下时,一般已经到上午的八点过了。
十岁以后,我睡觉前习惯点着那盏老式的煤油灯,在土坯房的小阁楼里看会小人书。但那天晚上鬼使神差,兄长睡着后,为了看得清些,我自作主张地把灯放到了蚊帐里,不幸的是我看着看着睡着了。半夜中我与兄长几乎同时闻到一股糊味,睁开眼吓了一跳,火已经在床上着了,一只袖管已经在闪闪的火星中变成了灰烬,蚊帐也被烧了一个大洞,万幸的是竟没有出现火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与兄长赶紧一阵拍打,又做贼似地到楼下舀了一勺水浇下,总算是控制了火情。但自知闯了大祸,天亮后肯定是没法向父母交待的,什么样的后果我自己都不敢想。兄长心大,没事后很快又睡着了,我推一下他哼一声,再推一下还是哼,见兄长帮不上忙,我只得自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逃跑。
及到我蹑手蹑脚来到外面时,才发现眼前漆黑一片,唯头顶星光无垠。好在从小在那里长大,哪里有坑有洼,自己一清二楚。梅树下是不敢再呆的,太远的地方又不敢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便决定暂时往山上走,先让父母找不到再说。
黑暗中我高一脚低一脚,一路摸索,不久便爬上了梅树下东面的山梁。前天刚下过雨,高坪峪的夏夜一改白天的闷热,无比清爽舒适。及到高处,发现东方渐白,开始有朦胧的光亮,担心天亮被父母追上,我便加紧往上,手脚并用,继续从山脊向山角寨顶上攀登。一路踉跄,好几次一脚踏空,踩入新挖的树坑,大半个身子便陷入坑内,好在树坑并不深,来不及当回事,下意识地拍拍自己的身子便爬起来继续。
山野依旧笼罩在茫茫的黑暗里,树林不时传来莫名的怪响。我至今也琢磨不透为何本来极其胆小的我那次偏又胆大至如此,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对闯祸后果的恐惧已经远远压过了对黑暗的恐惧,否则真难以想象以我当时的年纪,能半夜三更,在无边的黑暗中爬入乱石堆砌与辽远幽谧的山林。
东方的天空开始渐渐明朗,山与天之间已经可以看到模糊的分界线,线上,曙光开始浸染辽远的星空,线下依然是无边的黑暗,一如深邃的海底,永远遥不可及。回头看时,檀神坝不知在何处,四处黑茫茫一片,只依稀看见南面绵延的山影如一只巨手,将我身后这茫茫中的一切揽入其中。
喘息的片刻,望着东方的曙光,我既希望天尽快亮起来,驱散这一切黑暗,似乎那东方的明亮就是最大的希望,我只想让光明尽早到来,又害怕天明后父母发现我的出逃更加怒不可遏。一时间我内心又无比的惶惶,又想到,既便到了山顶,然后又去哪里呢?一时解不透,便索性依稀寻得一开阔处,面对东方坐了下来。
此时天已渐亮,东方星光渐隐,已经可以分出云彩的轮廓,临近山天那一线,一抹浅红涌起,染红了云彩的边缘。曙色渐渐南北拉开,遥迢万里,直延伸到天尽头的最黑暗处。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好位于山角寨的突出前沿,眼前黑暗的深处应该是迎官桥至水东、桐木的狭长地带,左右侧均是高坪峪宽阔的盆地。此时的山角寨就如一艘在静谧无垠的大海里航行的船,而我正好站在了船的最前端,只要张开双臂,似乎就可以抱下眼前无限的未知。
再抬头看,东边的红云已在飞移,似乎在紧张地排兵布阵,为即将初升的太阳让位。双峰岭上的天幕已经一片血红,昭告着一轮新日即将初生。盆地里丘陵的轮廓也开始清晰起来,开始可以依稀看到檀神坝谷底的小河,但不久渐渐升起了河雾,檀神坝又迅速淹没在迷茫的雾海里。原本错落有致的丘陵盆地,迅速变成一片云海,无数稍高些的山丘,只余下顶上微小的部分顽强地冒出来成了海之礁石,转变之速,令人惊愕。我从未见过如此无限辽阔深邃的景象,竟忘记了自己为何出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猛地,东方天际一痕神圣得不可侵犯的彤红色风光乍现,缓缓向上升腾,越来越大,越来越鲜,越来越艳。我至今也无法形容那一时刻的内心感受,只感觉自己从身体到心里已经完全被眼前的一切所臣服。我小小的身子,连带我背后的山巅和遥远的木头界的顶端,都被它赐予的温暖所包裹。那一刻,感觉它就是造物主,是这世间的主宰,掌控着世间的万物,在原本被黑暗肆虐的世间,它以恢宏的气势昂首归来。云层敢阻拦,它撕碎云层;黑暗敢遮挡,它撕破黑暗。它以征服宇宙的力量,横扫一切,给万物带来光明与希望。
太阳完全跳出天际的那一瞬间,我又前所未有地觉得它离我好近,似乎脚下的云海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它所有的表现只是给我一个人欣赏,这世间就只有它和我,我是它唯一的观众,甚至唯一的亲人。抑或,我和它均成了彼此的一部分。
太阳继续升腾,黑暗的阴影从山顶迅速地往下褪去,山上已光芒万丈,往下看却依旧云雾翻腾,一如大海汹涌之波浪。从那下边未知的某处已经传来公鸡的报晓,告示着这轮朝阳的初升。
正当我陶醉这大自然的神性中时,突然“嚯”地一声,我脚下半山腰的某处,突然飞出一群小鸟,先是往上,然后突然向下,再向下,最后竟向那茫茫的东方,朝着那轮朝阳扎去。雾气开始散了,远处几缕炊烟从盆地里穿越出来,一只白鹭从檀神坝的上空悠然飞越。回头往西望去,太阳彻底征服了最西边的黑暗,高坪峪沐浴在红色的海洋,丘陵在不断变幻的晨雾中一层一层延向远方,已经可以看清檀神坝的样子,世界已经从沉寂中苏醒,村子里的鸡狗开始喧闹起来。
经过这一轮红日初升,我的灵魂似乎经历了一次天地之间的洗礼。当我完全从太阳的迷醉中清醒过来时,突然间特别想母亲的怀抱,想土坯房每一处熟透了的温暖。这时,梅树下分明开燥动起来,估计是父母知晓了一切,发现了我的出逃。一想到父母可能找不着我会着急,我便赶紧往山下走去。及到斋粑崂时,我分明听到母亲惶惶的哭喊:“我的怡宝,你在哪?快回家哦,爸妈不怪你呢!”那一刻我泪如泉涌,陶号着连滚带爬地呼唤母亲:“妈,我在这!”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