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我总要去山上看我养父。虽知道留在那里的不过是他的一个坟，但几乎所有活着的人，都以为那过世的亲人便在那个埋葬他的坟里。想要见他，除了照片或许只有去他的坟了。

可怜我的养父在世时几乎没有拍过照片。唯一的一次拍照大概就是身份证上的那张了。而我们国家的第一代公民身份证照片几乎都将人拍得与犯人一般。我养父也未能幸免于难，终于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张照片以丑陋自己几倍的程度出现在那张如名片大小的证件上。而我记忆中的养父是极俊朗的。故我情愿去坟上祭他，也不愿将他那可怜的一寸照片高悬于大堂之上。

一开始去他坟上，我并未带任何人，只是一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因家中一直信仰基督，并不赞成去坟上拜见之类的事情。

其实我并未带什么纸钱或酒水之类的东西去，只是想去看看。看坟前杂草太多，便用手拔掉一些，再用工具铲点新土加到坟上去。渐渐的，坟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心里居然不再如一开始那么悲哀，有时还会高兴起来。想着养父的在天之灵看到了，一定会很安慰，自己便也安慰了些。有时索性拿根树枝在坟茔上写字，写上我想对养父说的一些话。那时觉得死实在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如果他已经毫无知觉，那么死便是永恒的休息。如果他仍有知觉，那么他其实并没有死，他只是替自己的灵魂穿上了隐身衣。从此，他可以在这个俗世中以自己的方式毫无顾忌地飞来飞去，而不需要任何证件。

我养父的坟没有像某些人家的坟那样用坚实的水泥包裹起来，他似乎只是睡在那里，然后神以泥土和青草作他的被。我并不觉得他被隔绝于这个世界，他只是离自然更近。

他的坟背靠着一棵大树，又有几棵紫藤沿着那棵树一路攀登上去。每当春天来临时，它们开始抽芽然后蔓延，到夏天来临时，那四处攀爬的藤便成了养父坟上自然的棚，给他遮风避雨，抵挡烈日。

那时，草木旺盛，倒显出无限的生机。于是便觉得养父其实是幸福的人，在一个天然的大花园中，再也无须为生存而奔波忙碌。倒能悠闲地晒太阳，看星星，与他曾经的辛劳相比，那是何等的雅趣。

有时我坐在他的坟前，看着山下的河流，觉得生命就如同那流动的水，只是从这端流到那端。死并不值得悲哀，悲哀的倒是活着的时候，种种被迫的无奈，以及被蹂躏和践踏的尊严。

每去看一次养父的坟，就觉得灵魂被洗涤一次。人生不过如草上的花，来自泥土，归于泥土。又有什么可争的呢？坟的好处，除了给逝者的身体一个安身之处外，大概就是给生者提个醒。活着，当知自己最终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