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次回到故乡，并没有很多的感慨。似乎过年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年岁虽不断增加，但心境总是如孩子一般。因为年节的热闹，我们的心便也是热闹的。

人在热闹时，思想便较浮浅，所看到和关注的，无非是吃和穿。若更现实一些的，便再聊聊房子和一年的收成。我是很少与别人聊到后者的。而至于前者，也不在我聊的兴趣之中。故每次过年觉得只是遵循一种风俗而已。有时虽觉得无聊，但以为过年大概就是这样热闹并无聊地过日子。

在十五岁之前，我大概还盼望过年。过了十五岁后，因为不但生活要完全依靠自己，还要承担对家里的责任，便渐渐觉得过年是一种负担来。因生母、养母两户人家都要走动，且自己又好面子，给两份人家的父母、兄弟、姐妹的礼都要面面俱到，且不能厚此薄彼。有时稍稍做得有些出入，便两边都受埋怨。若我不是有些阿Q的精神，大概要崩溃了。

他们大概是从未想过我的处境。正如鲁迅曾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可以看见人生的真面目。”我的这些亲人中，有谁是从小被送养的呢？并因此而受尽各种磨难的呢？先生好歹还能生活在自己的家中，还能接受私塾的教育，直至后来留学国外。而小女却只能默默地忍受各种人间的非难，虽喜爱读书，可最终还落得个少年辍学。好在上天还算厚道，还能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过得下去，并且在自己活过之后还能完成大学的学业，再有些盈余便还可给家里买些东西。以前每次过年回家都要大包小包地回去，给大人小孩们各种礼物。记得最开始，邻里乡人总是啧啧赞叹：“格个世界高头，哪格会有良心嘎好的人？他们小时光待伊嘎凶，伊现在待其拉嘎好！”

我之所以如是对家里人，倒不是为了得到谁的称赞，实在是天性使然，觉得孩子对父母好是天理。至于对兄弟姐妹，是因为喜欢看到他们因此更开心一些。总觉得自己比他们稍稍要过得好些。我毕竟在城里，且是大城市。尽管在他们的眼里，我许是家中最可怜的，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有时我们虽聚在一起吃饭，可心里却是各想着各的事。他们的不懂我就好似我的不懂他们。他们觉得我没有成家很可怜，而我觉得他们成家比我不成家还可怜。我们相互可怜。这真是一件极悲悯和可怜的事。天下可怜人大概都是如此。

八十多年前，鲁迅先生曾在他的《故乡》这样写道：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是很理解先生的。我现在回乡也大概也是这样的心境。今年与去年虽只是相隔了一年，也觉得故乡有极大的改变。这种荒凉并不是来自农村的或城市的，事实上，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变得愈加的喧嚣了，各种嘈杂之声昼夜都没有停息的时候。先生要是现在还活着，也并不会以为现在的故乡比以前更好了。以他的脾气，大概是更加的要骂了。除非他骂不动了。当然，如今绍兴城里一半的热闹大概都要归功于他。他老人家怕是只能苦笑了。

在某些时候，文人大概都是极刻薄的。连我这样厚道的人，如今也变得刻薄起来，实在也是不自觉的事情。每坐在家中看着前面的高速上川流不息的车，我便极怀念三十年以前的故乡。石板路，圆拱桥，乌篷船，一面临河、两面环山的村庄温情、和睦。白墙黑瓦的老房子一家连着一家，邻里有说有笑，相亲相爱。可如今，各自为阵，不在后面相互的指戳已经是很仁义了。

以前我一回家，别家的很多大人小孩都会跟了过来，一路还会不停地喊：“老板拉囡回来哉，老板拉囡回来哉！”现在，直至我离开，几乎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曾经回来过。

照说，以我这样的年岁，是不应该回忆从前的。这回忆似乎是属于老年人的事。大概是我突然老了，或者是我的心境突然的变老了，近段时间，我开始不断地想起从前来。及至昨日坐到乌篷船上，我更加地想念起从前来。以前自己家里就有乌篷船，想什么时候坐那是很容易的事。可如今，要排了队买了票到专门的码头上去乘坐。我坐在乌篷船上，跟摇橹的船夫说起话来，用了家乡的方言，结果船夫说：“你真当是赤空，明明是绍兴人，哗要来乘船，大概是钞票多得用否完。”

我倒也不生气。笑笑说：“不是我钱多得来坐船，而是现在坐船要付钱。是世道跟以前不一样啦。我还是没变，小时光喜欢坐这乌篷船，如今还爱这乌篷船。可如今的乌篷船比从前金贵了，没有钱不让人坐了。”船夫这才憨笑起来：“是咯，是咯，说得还是蛮有道理咯。”

这坐乌篷船的花絮，对我而言，已经算不得什么不好的事了，实在还该归类到浪漫中去。如今的社会中，坐船付费实在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且坐船在河中摇曳时，那欢快与惬意，于我实在是莫大的收获。可从船上起来回到岸上，便如从美梦回到残酷的现实。那藏在城市背后的荒凉，躲在喧嚣背后的冷清；那掖在文明背后的野蛮，纳在现代背后的落后；那精明背后的自私，聪明背后的愚昧，大概才是我怀念从前的真正原因所在。

故乡啊，我很想赞美你，谁人不想说自己的家乡好？可我今天忍不住也对你唠叨起来，我哪里会不爱你呢！大概是太爱你了，于是不免有些喋喋不休起来。从你这里，曾走出去那么多的才子、文人，还有巾帼以及英雄，我怎能不为你骄傲呢？大概是因为你拥有了太响亮的名声，于是我便觉得，你其实是应该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