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摄于2006年10月）

图文|高山寒雪  

【题记】这篇博文写于2010年3月17日，是在弟弟去世前写的。就是这篇博文，我一直酝酿了好久，却迟迟不敢动笔，写好后一直也没发表，因为这个故事如一杯苦酒，叫人难以吞咽。今天是弟弟去世1周年的祭日，我把这篇撕咬我心灵的博文发表，以祭奠我可怜的弟弟。

 

一个初冬的周日，妻说去看望我的弟弟。

 

弟弟住在20多里外的一个不景气的三线厂里。父母先后离世后，弟弟就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当我们赶到那里时，竟大门紧锁。任我和妻怎么喊，屋里就是无人应答。这时，隔壁的邻居告诉我们说：“你弟弟已经进了养老院，就在不远处的明日花园。”

 

啊？我和妻都吃了一惊。弟弟比我小7岁，我还没退休，他却进了养老院，真是匪夷所思。

 

于是，和妻骑上摩的直奔明日花园。明日花园是一个别墅式住宅区，在离厂不远的一座小山上，里面尽是漂亮的小洋楼，可能风水不好，有不少小洋楼已是人去楼空，到处冷冷清清。我们爬了很陡的一个坡，然后拐弯抹角地来到一座小楼面前，几个老人在聊天，想必这就是所谓的养老院了。

 

一打听，弟弟果然在这里。我们上了二楼，在一个卫生间改造的卧室里，见到了弟弟。看见我们来了，他从床上起来，显得很惊喜。问：“你们怎么来了？”弟弟一向不善言辞。我说：“你嫂子对你放心不下，这不专门来看看你，还给你带了一只烤野鸡腿和两斤小海鱼。”弟弟木讷地笑了。那只烤野鸡腿，是我和妻在美食节上买的，妻一直舍不得吃。

 

弟弟很消瘦，脸色灰黑，一看就知道是被生活压垮了的人。但比上次看到他，人似乎略微精神了一些。

 

记得上次我和妻去看他时，正值他的家庭瓦解不久。在这之前，弟弟虽已离异，但前妻还经常到家里来，两个双胞胎女儿也住在这里。后来听妹妹说，不久前，前弟媳准备另嫁他人，一对上初中的双胞胎女儿也跟妈妈走了，家里只剩下弟弟一个人。加之弟弟患病，又嗜酒如命，一直没有工作，厂里已买断工龄了。可以说，完全是一个潦倒落魄之人，靠每个月200元生活费艰难度日。妹妹是兄弟姊妹中唯一离弟弟最近的，应该说，妹妹对他的关心更多一些。但他却并不领情，甚至和妹妹吵。那次去看他，巧遇妹妹和妹夫也去看望他。弟弟精神恍惚，语无伦次，瘦的皮包骨头，屋里凌乱不堪。要不是妹妹帮他打理，还不知道是个啥样呢。那天，我们都带了一些菜过去，大家在一起吃了饭，弟弟的情绪才稍稍好了一些，与年龄不相适应的灰脸上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谁会想到时隔不久，弟弟竟住进了养老院。这家养老院是一个私人开的。老板看到这里的房子闲置的的很多，就租下了一栋，开起了养老院。弟弟说，这里的费用不高，但生活质量也不高，反正一日三餐有人做饭，不用自己操心。

 

和弟弟闲聊了一会儿，我问：“这里允不允许回家？”弟弟说：“没人管，我经常溜回家，晚上再来睡觉。”我和妻决定带弟弟回家，为弟弟做顿饭吃。

 

其实，我的弟弟是一个心灵手巧之人。是知识的贫乏把他推下了生活的万丈深渊。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报名上小学的时候，那次我还动手打了他。那天，是弟弟跨入小学校门的第一天，我决定送他去学校。早晨叫他背着书包去报名时，他竟然脸露难色，不想去。我忿忿地说：“我小时候报名时，因年龄太小没有报上名还哭了一场，你却在第一天就不想上学？今后的学习任务还长着呢！”我火不从一处来，上去就踢了弟弟两脚。弟弟这才悻悻地跟在我的后面去了，但也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眉头皱成了疙瘩。当时我想，完了，一个第一天就不想上学的孩子，怎么可能好好学习？

 

果不出我所料，弟弟的学习成绩一直在下游水平徘徊，后来上到初中就早早地结束了学生时代。再后来参加了工作，就在父亲的三线厂。因为没有文化，只能在车间里干硫化工，每天体力消耗很大。但弟弟的手是很巧的，干工作是一把好手。烹饪、装潢、小窍门，他都做得像模像样。每年节假日，我们回家，都是弟弟一手负责料理饭菜，我们几个“男将”跟着打下手。那时，父母都健在，一大家子三代同堂，其乐融融。随着父母的先后离去，那个称为“家”的地方也渐渐模糊起来。

 

弟弟是兄弟姊妹种的老幺，按理讲应该是最受宠的一个。但他和父亲几乎是一对“天敌”，基本上属于“势不两立”。父亲看他不顺眼，他也敢与父亲唱对台戏。弟弟脾气倔，和我有些一脉相承，一旦倔起来，十头老牛也拉不回。父亲对子女也缺乏教育方法，暴躁的脾气对我们都产生了负面影响。比如，每逢节假日我们回家，我和哥哥喝酒再多，父亲也不会发脾气，甚至还劝我们再喝点，用哆哆嗦嗦的手帮我们斟酒；但如果我和哥哥不喝了，弟弟还要喝，父亲就会劈头盖脸地把弟弟数落一番，弄得弟弟一脸不快。有时我也觉得父亲对弟弟不公平，但弟弟做的一些事，委实让两老高兴不起来。也难怪，家大口阔的父母要把一碗水端平，也是勉为其难了。

 

父母先后离世后，兄弟姊妹都不在一起生活，弟弟喝酒就更入无人之境，一顿不喝酒就没法活。父母的离去，家庭的破裂，工作的丧失，生活的窘迫，成了他嗜酒如命的动因，喝酒成了他排遣苦恼和孤独的唯一方式。表面上看，是酒害了弟弟，本质上是文化的缺失害了弟弟一生。

 

我和妻之所以要回家做饭吃，就是想让他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和家人相聚的快乐。

 

我们回到“家”后，我就张罗着给弟弟做饭。家，早就没有过去的那种温馨热闹的氛围了，冷烟冷灶且凌乱不堪，锅碗瓢盆也没洗。在过去，弟弟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可现在，他完全没有缚鸡之力，更谈不上做饭了。我把灶台上脏乱的锅碗瓢盆统统洗了，再把两斤小海鱼都煎了，然后做成“醋酥鱼”，这样他可以多吃几顿。

 

做好饭，我们三人一起吃饭。弟弟离不了酒，我陪他喝了一点。就催促他吃饭，可他觉得喝不过瘾，还想喝，劝他吃饭，他也不听，只好陪他又倒了二两酒。吃饭时，他没有吃完，就不吃了。我和妻劝了他半天。要他打起精神，恢复身体，再找个工作。但他却东一棒槌西一榔头地说些“胡话”，教人既可怜又可恨。我沮丧地想，看来弟弟是没有救了。

 

吃过饭，我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准备陪他一起回养老院。他却说，吃了晚饭再走。我说我们还有事，晚上就要进三峡。他说，你们先走吧，过一会我自己去。我和妻都有些不放心，他说，没事儿，我自己能去。

 

就这样，我们与弟弟道别，一路回来。但弟弟今后的生活仍然叫人放心不下。本来我们有7个姊妹，大姐18岁就去了甘肃，现在一直定居在兰州；二姐在全家举迁宜昌时，留在了故乡青岛；三姐和哥哥为了照护孙子，迁往了重庆；我一直在三峡工作，回来的时间很少，对弟弟的关心也不够，想起来颇感愧疚；妹妹虽然离弟弟最近，但身体不好，已经退休在家。一大家人就这样各奔东西，为生计奔忙。想到才四十多岁的弟弟，将要在养老院度过余生，不仅让人感到辛酸和无助，有谁能拯救我的弟弟呢？（2010年3月17日于三峡东岳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