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以采“苹”与食野之“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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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錡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国风·召南·采苹》
读过《诗经》的人,应该对祭祀不会陌生。“上供神吃,心到佛知。”洁净的祭品和繁琐的礼仪,蕴积着先民对自然的敬畏和感恩,也寄托了他们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希望。
《礼记·祭统》曾记载:“国君取夫人之辞曰:‘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敝邑,事宗庙社稷。’”事宗庙便是祭祀,可见这是一个极其宏大重要的课题,关乎追思怀古,也关乎家族兴衰。女儿家所能参与的政治活动,最要紧的也莫过于祭祀。《采苹》这首诗描写的正是一位士族少女出嫁前的相关祭祀活动。
全诗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没有一个华美的修饰辞藻,简明易懂、直白如话。内容大义是:
哪儿可采萍?南面涧水边。哪儿可采藻?在那积水沼。
何物盛放它?圆篓与方筐。何物烹煮它?有那锅与釜。
哪儿放置它?宗庙那窗下。谁是主祭人?恭敬美少女。
这首诗最大的特点在于五个“于以”的运用,正如吴闿生《诗意会通》引旧评所云:“五用‘于以’字,有‘群山万壑赴荆门’之势。”全诗节奏明快清简,以五个“于以”将祭品、祭器、祭地一一展现,层层推进、摇曳多姿。文末“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戛然收束,意犹未尽,将季女的美好形象跃然于纸上,“万壑飞流间,突然一注”,引得读者联翩遐想。
明代何楷在《诗经世本古义》阐明诗中所谓“季女”与《左传·襄公二十八年》中的“季兰”同为一人,均是指周武王元妃邑姜,此诗即是赞美邑姜之作。而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这首诗描写了为祭祀而奔走劳作的女奴们的辛勤。
对于“采苹”这样的动作或行为,我们都很熟悉了。古人多行田野劳作,他们会采摘芣苡、蘩、苹、薇等,作为食物之用。诗中的苹又称四叶菜,是一种生于浅水之多年生蕨类植物,其根横生泥里,柄藏于水中、叶浮在水面,每逢春天,细长的柄上就会生出4片扇形的小叶,排成十字状,外形像田字,故又名田字草。
这四叶菜与我们熟知的幸运草长得很像,其实并非同一种植物。幸运草一般指四叶的苜蓿草。通常苜蓿草只有三瓣呈心形的小叶,只有在基因变异的情况下才会长出第四片叶子,机率大约是十万分之一。而据说幸运草的四瓣小叶分别代表真爱、名誉、健康和财富。
相传,圣徒帕垂克(Patrick)到爱尔兰宣教,他利用随处可见的苜蓿草一根叶柄上的三枚小叶,分别比喻圣父、圣子和圣灵,向爱尔兰人民宣讲基督教著名的“三位一体”理论,从而改变了爱尔兰原本野蛮暴力的面貌。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苜蓿草作为幸运之物,并尊为爱尔兰的国花。
到了中世纪,基督教徒们意外地发现这种植物偶尔会出现四叶的形态,酷似十字架。他们认为四叶的苜蓿草是具有魔力的植物、上帝恩赐的宝器,可以帮助他们驱赶魔鬼。
不同于苜蓿多生长于干燥的土壤里的草本特性,《诗经》中的四叶菜偏爱阴湿浅水的环境。每逢春雨过后,轻扬于田间溪涧中的四叶菜会变得异常肥硕鲜嫩,此时掬一把回家,仔细采摘、洗净淤泥之后,放入滚烫的开水中煮上一会儿,捞起晾干,加入芝麻油、盐、酱料,便成为一道清甜爽口的凉拌小食,不仅口感鲜嫩,而且具有清心解热去火毒的功效。这道流传千年的野菜,如今由于环境污染、水泽减少,外加采摘时根茎易遭破坏而变得稀疏难见了。
写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诗经》中另外一首关于“苹”的作品《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相比之前的《采苹》,这首诗是《诗经》的“四始”诗之一(《大雅》之始),更加广为人知。
在《红楼梦》中有一段精彩有趣的情节,与这首诗有关。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贾宝玉准备与秦钟一同入学,上学前向父亲贾政请安,被严厉的父亲一顿苛责嘲骂之后,宝玉的随从李贵也被叫去问话,接下来的这主仆之间一问一答的情形被曹雪芹描绘得妙趣横生: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
幼时读这一段,读到满座哄笑,连一向严肃自持的贾政也忍不住时,感觉莫名其妙,那时还没读过《诗经》,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后来读了《诗经》方能体会曹雪芹这段文字的精妙。
只是《鹿鸣》中的“苹”,指的是艾蒿,已非《采苹》中所写的四叶菜。艾蒿,又叫艾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在上古时代,就已经是很重要的民生植物。一般用于针灸术的“灸”。
据朱熹《诗集传》的说法,《鹿鸣》原是君王宴请群臣时所唱的歌,后来逐渐推广到民间,在乡人的宴会上也可自由传唱。
诗歌一开始便通过鹿鸣起兴,烘托了君臣宴饮的欢乐氛围。一群麋鹿在原野上自在悠闲地吃着艾蒿,不时发出欢快的鸣叫声。按照当时的礼仪,宴会上是要奏宴飨之乐,接下来,作者便从鹿鸣写到了瑟笙,这是一派从自然过渡到社会、凸显“天人合一”的大手笔。在音乐声中,君王安排随从捧着成筐的礼品,馈赠给前来赴宴的宾客,感谢他们帮助自己治国安邦。“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就是“承蒙诸位光临,示我以大道理”之类的客气话。
后面两节,君王进一步表示了自己的祝辞,今天来的宾客品德高尚、清正廉明,值得君子们学习效仿,君王愿与大家一同欢乐畅饮、纵情歌舞。这首诗彰显了君王的威仪与亲和,也带有一定的政治色彩。
东汉末年,曹操所作的《短歌行》直接引用了《鹿鸣》的前四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以表达自己求贤若渴、希望成就英伟事业的决心。只是曹操在诗歌一开始便发出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叹,完全不同于原诗欢快愉悦的氛围,这是一种天地生命的大格局。
当天地与生命产生抵牾时,他便以从容大气的格调来抒发心底的感悟。这位被众人唾弃的枭雄,因着这些超一流的诗作,变得无比可爱。只是,最终,他还是没能战胜自己的寿命,在取得最后的成功前离开了人世。
从贵族到君主,从君主到枭雄,他们纷纷将“苹”入诗,阐发千年无邪的情愫。当所有的风云都灰飞烟灭,当诗中人物都化作黄土,只剩水中与陆上的“苹”,悄然翻涌着翠绿的波涛,看透人生无常、世事变迁。
翻浪惊飞鸟,回风起绿苹。君看波上客,岁晚独垂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