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病倒了……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

    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马札，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了血。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那么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和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是多么喜欢花。

    ……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枝子，散散落落的很不像样，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

    石榴树大盆底下也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

    “大小姐，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你爸爸已经……”

    走过了院子，看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

    爸爸的花儿落了。

    小英子十二岁时，爸爸去了天堂，刚刚小学毕业的英子一夜之间长大了，她谨记爸爸的话：无论多难的事，总是可以硬着头皮闯过去。你不是小孩子了。

    清新的话语沁人心房，怀旧的语态渗透着淡淡的哀伤。整本小说如冬日的阳光，温暖却不灼热，宁静却不寒冷。一切描写和感叹都恰到好处。只是读完感觉意犹未尽，总会好奇地想追看小英子后来的人生是如何的。

    几年之后，我偶然读到林海音的一篇散文《母亲的秘密》，才了解后续的进展。

    父亲去世时，母亲才28岁。

    外祖母劝新寡的母亲回天津老家，母亲却坚持带我和弟弟留在了北平，我们的生活很快在她的节哀之下恢复了正常。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韩叔来我家作客。他是父亲的大学同学，也是母亲的中学学长。他从远方回来，得悉父亲故去的消息，特地来探望我们。

    那个夏夜，我从睡梦中醒来，隔着蚊帐我隐约看见母亲在抽泣，弯过手臂搂着母亲的，是韩叔，母亲从韩叔的臂弯里躲出来，夹着哭声断断续续地说：“不，我有孩子，我不愿再……我想过许久，你还是另外……”

    我轻轻地转身向着墙，在恐惧、厌恶、忧伤的情绪交织下，静听母亲把韩叔送走，回来后脱衣、熄灯、上床、饮泣。

    那段时间，恐惧不安的情绪包围着我，我怕母亲被韩叔夺去，我感觉除了父亲以外，不应当有人闯进我们的生活。

    两个月以后，韩叔离开北平，再过半年传来一个喜讯——韩叔要结婚了。

    从那以后，我们宁静地度过了许多年。

    间或也听到关于韩叔的消息，我留神母亲的情态，她安详极了。

    文章最后，作者写道：母亲的老朋友都羡慕她有一对好儿女，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们能够在完整无缺的母爱中成长，是靠了母亲曾经牺牲过一些什么才得到的。

    父亲不在了，母亲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的艰苦难以想象，更难以想象的是母亲为了一双儿女毅然决然放弃了自己的爱情，终生守寡，这份牺牲真是令人动容。

    我重新翻开《城南旧事》，扉页醒目的几个大字赫然纸上：

    谨以此书献给先母林黄爱珍女生，一位中国的女儿，中国的妻子，中国的母亲。

    

    北京城南的童年充满了奇特的趣味和魔力，直至父亲去世，小英子的童年戛然而止。母亲为了给孩子们完整无缺的母爱，放弃了心仪的学长，因为她深知：再婚必定对孩子的心灵造成伤害，学长心地如何善良也无法取代孩子们的身生父亲，她的忍痛割爱终使一对儿女健康快乐地成长。母亲去世后，为感谢母亲的牺牲与付出，林海音将童年往事记录下来，故事的终结便是父亲的辞世。

    从小说到现实，从写作到人生，一切都循着预想的轨道进行，没有半刻停顿，是母亲的牺牲圈成林海音人生一个完整的轮回。难怪林海音女士的每一张照片看上去都慈眉端详、温和从容，因为母亲隐忍的性格和宽广的肩膀就是她豁达的天堂。无论她的人生往何处行进，母爱总是在不远处深情等待。

    母亲可能是天底下牺牲最多的角色。从做母亲起，就必须牺牲身材、事业、睡眠，甚至可能要牺牲自己的理想、爱情。很多母亲内心生活极为痛苦，却将自己隐藏得很深，正在默然哭泣的，听见孩子的呼喊，急急地擦干眼泪，转身便露出恬淡可掬的笑容，只将欢声笑语留给了身后的宝贝，所以很多孩子是无法察觉母亲的内心世界。如果不是小英子那次偶然的午夜梦醒，偷听到母亲与韩叔的对话，或许关于母亲的牺牲她一生都无法得知。上天安排她在那个关键时刻醒来，将那段往事记下，留作世间的感动。

    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母亲是个美人，岁月你别伤害她。又一次触碰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很庆幸自己如愿以偿做了母亲，如愿以偿有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儿子，也体验到了做母亲的艰辛与不易。以后无论身在海角天涯，总会有一个与心脉相连的牵绊。是负担，更是甜蜜；是心底最柔弱的一隅，也是生活中最坚强的源泉。一切都是因为有了我的宝贝。

    宝贝，我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