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常常想念年少时看《西游记》时的欢欣。迂腐仁弱的唐玄奘、机敏多智蔑视一切妖魔鬼怪的孙悟空、大腹便便笑话迭迭的猪八戒、木讷忠厚的沙僧,加上一匹会变男变女的白龙马,师徒几人闯过西天险阻,处处趣味横生,排解着西天路上的无聊,十万八千里的路程竟留下了无数个热闹纷呈的故事。每过一关,那个讨厌的唐僧总是会被妖怪或诱骗或强行抓住,而且孙悟空总是能在唐僧即将被丢进热锅里烹煮的关键时刻出现,然后化险为夷,所以每一难都好看,却毫无悬念。看了《西游记》,自然喜欢唐僧的徒弟们,而厌恶手无寸铁、肉眼凡胎的唐僧。
多年后,我偶然读到了关于玄奘取经的真实故事,书上说,玄奘取经没有朝廷的支持,相反当时的唐朝刚立国不久,正忙于平定国内此起彼伏的藩镇封建割据势力,再加上河西走廊当时正处于西突厥的控制之下,所以朝廷对于西天取经是直接驳回的,玄奘在抗旨的情况下坚决出行,一路有官兵追捕,玄奘是一路躲避一路前行,所以取经的白马并非小说中唐太宗所赠。取经之路的开始就注定艰险重重。
而路途上,也没有一点趣味。往西走需要穿越沙漠,“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白天黄沙飞扬,晚上到处是人兽骨骸发出的磷火,闪闪烁烁,阴森可怕。玄奘和白马好几次差点活活渴死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相比肉体上的死亡,最可怕的应该是精神上的无助吧,还好玄奘是一位心智及其高远的僧人,一路上他定会默诵佛经,用饱满的灵魂驱赶寂寞的内心。一路经历了无数个国家,一路悉心研习、著书,西天之路虽艰辛却充实饱满。
到印度后,玄奘走遍印度各地,搜集和学习了各种佛学经典,当他带着佛经取道回国。在渡信度河时,遇到风浪,50来夹经书落水,玄奘痛惜万分,他立刻派人到乌长那国补抄。到了于田,又派人去屋田、疏勒等地方访寻经书,并在那里等候求书人的到来。回来的路,玄奘尽量避开来时走过的旧途,他又经历了一次不小的磨难。
公元649年,在经历了17个春秋以后,玄奘携带梵文经书357部回到长安。随后在弘福寺、慈恩寺翻译佛经,译书75部,1335卷,并著有《大唐西域记》,成为中国历史上杰出的佛学家、翻译家、旅行家。
公元644年,62岁的玄奘在长安郊外玉华寺圆寂。玄奘在印度求学时就得到“三藏法师”的称号,这是对精通包括《经藏》、《律藏》、《论藏》在内佛学经典的大师称号。他归国之后,曾经极力反对玄奘西行的唐太宗大为感动,亲自撰写了一篇长七百八十一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文中称赞玄奘“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足见评价之高。唐高宗得到玄奘病危的消息,即时派多名御医救治。玄奘逝世后,高宗哀恸伤感,为之罢朝,反复叨念“朕失国宝矣”。
对于玄奘的在佛学方面的成就与贡献,近代学者梁启超评价玄奘是“中国第一流学者,决不居第二流以下。”印度著名学者柏乐天教授说:“无论从哪方面看来,玄奘也是古今中外最伟大的翻译家。在中国以外没有过这么伟大的翻译家,在全人类的文化史中,只好说玄奘是第一个伟大的翻译家。中国很荣幸的是这位翻译家的祖国,只有伟大的中国才能产生这么伟大的翻译家。”
历史留给我们的玄奘最经典的形象是驼着背,一副谦恭的摸样,行囊上挂着个小灯,照见前面不远的方向。玄奘西游取经所得的几百本经书是他拿自己滚烫的生命换来的,但是相比这几百本经书,玄奘西行这个行为本身或许更加动人。鲁迅先生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取来的经书会随着扑面袭来的历史尘埃很多已经遗失了,但是玄奘西行所创作的行为和精神奇迹却一直在鼓舞着后人,也铸就了我们民族灵魂的一部分。
这个为了理想而不顾一切的苦行僧也成为了后世的一盏灯光,照亮着我们前方的路。我相信很多后世人在经历磨难时时常会以玄奘的经历鼓励自己:玄奘可以单枪匹马地走过艰险重重的十几万里路途,这个世上还能有什么难事?
永远不要放弃理想,路就在脚下,只要你愿意,你一定能走到。
一篇写玄奘的很有名的文章《西天在心》附于最后,因查找多处原作者不详,因而暂不附作者姓名。
玄奘:西天在心(节选)
公元627年,玄奘开始西行。
此前,玄奘曾约几位“同志”合力上书皇帝,陈表西行取经之欲求。当时的唐朝刚立国不久,正忙于平定国内此起彼伏的藩镇封建割据势力,再加上河西走廊当时正处于西突厥的控制之下,故李世民将上书驳回。其他人都知道西行无望,放弃了原来的打算,惟有玄奘仍然矢志不移。终于,他混在难民中“逃出长安”,向西而去。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看清,玄奘已经把西行取经当成了一个人的事情。这种选择不光使他要面对艰难的长途跋涉,而且还要背负违抗朝廷之命的罪名。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记有玄奘“誓游西方”的壮语:
昔法显,智严亦一时之士,皆能求法,导利群生,岂使高迹无追,清风绝后,大丈夫会当继之。
寥寥数语,却道出了玄奘志在西天,不至西天终不归的决心和信心。
现在我们能从不少书籍中看到玄奘的插图,他右手执拂尘,左手捏佛珠,背负佛家弟子专用行囊,行囊顶部有一个遮伞,起到挡太阳和避雨的作用,囊顶有一盏小灯,垂落于他头部。自从上路,这盏灯就一直亮着。它的实质作用是供佛之意,但在多少个黑夜和茫茫大漠中,它又成为玄奘不泯的信念之火。
但就在他西出长安后不久,朝廷就发出了让沿途县衙捉拿他的命令。
玄奘走到凉州(今武威)时,见此州“为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不停绝。”便停留讲经。此时的玄奘,我想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的,食粮,道路关卡等等可能时时都会困扰他,他必须去化缘,去扩大影响,以便使自己能够顺利地走下去。他的讲解,吸引了当地和各“国”的许多人,人们给他布施的珍宝金银堆积如山,送来的马匹胜不胜数。而玄奘只接受一半钱财用于燃灯,其它均赠各寺。各“国”听讲者回去后向自己的“君长”大力称扬玄奘,由此为玄奘在以后能够通行打下了基础。而这时候,朝廷的“通缉令”也正在马不停蹄地向他追来。终于,在瓜州,“通缉令”追上了玄奘。
瓜州史李昌崇信佛教,捉拿玄奘的文书送到他手上时,他陷入了沉思。也就是沉思中的李昌崇,让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个对佛五体投地的人,因而我们就更应该坚信,他不会为难玄奘。果然,他悄悄走到玄奘住处,拿出告示问:“师傅您是不是这个人?”玄奘见告示上自己的画像,心头悲酸交加,但他还是临危不惧地说:“是我。”接着他又把情况一五一十地给李昌崇说了,大有一种要杀要捕随你,但我不会改道不前的凛然之气。
李昌崇深为玄奘的精神所感动,他觉得,像玄奘这样能舍身求法的人实属罕见,便将文书撕毁,让玄奘及早动身出瓜州。玄奘遇到的这位李州史,在玄奘西行长旅中,他不能算是一位重要人物。他在那一刻所表现出的果断与英明,是常人,尤其是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上的人难以做到的。在所有有关玄奘的记叙中,只有李州史是模糊的。但他对玄奘的帮助却是最大的。要知道此时玄奘尚未出关,他所面临的最大困难,实际上还是朝廷,而就他个人的能力而言,显然是无力与朝廷抗争的。因此可见李州史对玄奘的帮助有多大。
第二天,玄奘悄悄离瓜州而去。西出瓜州,他驻足回头凝望,身后没有李昌崇的身影。一股很复杂的东西倏然涌上心头:他不知道,撕毁文书,放走要犯的李州史该如何向朝廷交待。他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就赶紧为李州史念了一段弥勒佛经,又向前走去。
至此,玄奘已成为一名“偷渡者”。常见的偷渡,大多是违背他所处国家的法律,向另一国家潜逃。而玄奘,却是向自己的理想彼岸偷渡,之所以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因为他个人所能选择的,也只能是这种方式:他只有逃离来自各方面对他的限制,才能走上“取经”的道路。
在后来的旅途上,胡人石磐陀成为玄奘生命遭遇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行为,正好考验了玄奘,而这种考验,无疑会一次次使玄奘的意志更为坚决。
关于石磐陀与玄奘在旅途中的相处,各种资料都记录得非常详细,是一个好故事。
石磐陀聪明机智,身体健康,待人恭敬严肃,他发誓要送玄奘过“五烽”。玄奘十分高兴。“五烽”是辅卫玉门关的五座烽火台,担负着守备边关通讯报警的重任。当然,也是“偷渡”最困难的地方。
石磐陀在这时候是一个给玄奘心头渡入温暖的好人形象,他积极地为玄奘引见一位胡人,征求那位胡人指引从敦煌到伊吾的方向,而且说服他把他的那匹“健而知道”的老赤瘦马换给了玄奘。石磐陀很热心地告诉玄奘:西路险恶,沙河阻远,鬼魅热风,无赤瘦马难以通行。
玄奘和石磐陀乘夜出发,三更抵达沙河。玉门硕大的关隘在夜色中隐约可见。二人在离关十里的地方砍树搭桥,割草填沙,顺利“偷渡”过河。两人非常高兴,便择地休息。
玄奘铺了褥子,躺在沙床上,恍惚入睡。不一会儿,石磐陀持刀向玄奘逼近,行数十步又复返回。玄奘眯眼观察,不知他为何起歹心?此时,他内心难免伤感。同时他也深为人的生命实为轻丸而感叹!就是在修灵魂超升的佛门,人的肉身性命却也会时时受到威胁和伤害。
玄奘默诵经课,请求观世音菩萨帮助。
石磐陀折腾一阵睡下了。
天亮时,玄奘非常平静地叫醒石磐陀,取水洗漱,解斋,准备出发。石磐陀终于说出了他的心事:“弟子将前途险远,又无水草,唯五烽有水,必须夜到偷水而过,但一处被沉,即是死人,不如归还,用为安稳。”
玄奘绝然不走回头路。
石磐陀暴跳如雷,拔刀逼迫玄奘。玄奘丝毫没有惧色,不看刀刃,只是用双眼盯着石磐陀的眼睛。石磐陀大喊大骂,玄奘不作一语。过了一会儿,石磐陀终于抵挡不住玄奘目光中的威力,扔下刀,独自返回,他走数里又回来对玄奘说:“弟子不能随师父去了,家有老小,而王法不敢违犯啊!”
玄奘说:“我理解你,你回去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石磐陀仍担心玄奘被关吏俘虏。玄奘说:“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纵使切割此身如微尖者,终不相引。”
石磐陀返回,玄奘孑然一人,独自在沙漠摸索前进,那些骸骨和马粪成了他辩认道路的有力依据。玄奘之所以能够走完那么长远的一条路,实际上从石磐陀弃他而去开始,就获取了一种走大漠必备的心理,在那样的条件下,信念有时候能直接充当双脚。而少了他人的帮助和干扰,玄奘有可能更好地保持这种心态,走得更坚决一些。这几年每每想起玄奘,我都喜欢它他放在一个孤独无助的大背景下思考。我觉得,玄奘归根结底仍是一个佛教徒,他的行为,有可能使他更接近宗教。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习惯把玄奘只作为一个单纯的行者看待,实际上,他能够那么坚韧地走完一条长路,宗教在他内心所起到的作用仍是不可忽视的。他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信仰突围者。
玄奘进入莫贺延碛后,开始了他真正的远征。吴承恩在《西游记》中写观世音停步看云时,曾提到莫贺延碛:
东沙连碛,西抵诸蕃;南达乌戈,北通鞑靼。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里远。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滚却如山耸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遥闻万丈洪。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曾几去几回,但石磐陀则一去再无复返。玄奘一个人牵着那匹马在茫茫大漠中踽踽而行。
一天。玄奘不慎将水袋打翻,等他扑到水袋跟前,水却已经全部在沙子中化为轻烟。没有了水,他万念俱焚——“千里之资,一朝斯馨。”懊丧之中,玄奘准备东返。他知道在没水的情况下再往前走,就是直接走向死亡。但他转念又想:“我先发愿,若不到天竺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拨转马头,口念观音,继续西行。就这样,在燥热难耐的沙漠中,玄奘走了五天四夜,其间人马皆无滴水粘喉。
第五天,玄奘和那匹马双双跌倒在沙漠中。也许那匹马真“健而知道”,当玄奘半夜被冷风吹醒后,发现它已站起来,像是得到了很好的歇息。那匹马凭着本能带着玄奘一直往前走去。天亮的时候,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在眼前出现了,前而一片绿草地,旁边有一池塘。
玄奘和马得救了。
这个颇为离奇的故事无疑是玄奘长行途中的一个高潮。故事虽然很美,但从中凸现出的玄奘的精神仍不可忽视。我们已经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有一个共同之处是,只有人彻底地把自己投入到孤独无助的环境中,而且还因为人的行为已彻底改变,事情的结局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中国人是最富有韧性的,所以,中国人对理想的坚贞不渝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而这种坚贞所取得的成绩也是振奋人心的。玄奘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我曾经在一次考察中去过河西的巴丹吉林沙漠。回想炎炎烈日下的瀚漠,现在可以想见,漫漫黄沙之中,那位只身的行者,伴着那匹赤身瘦马,浩浩黄沙中,该是怎样的渺小和孤寂?伴随他俩的,终是炎炎烈日,满眼风尘。玄奘的西行,其实已经突越了意识领域的“行走”,他已经是一次真实的生命体验和意志的磨砺了,他早就超越了常人的想象和意志的可接受度,是一次精神挑战了!
两天后,玄奘到达伊吾(今哈密),对玄奘西行早有耳闻的高昌王麴文泰派人在路口迎接他,热情邀请他在高昌布道。玄奘在高昌讲经三月。高昌王见他知识渊博,修养颇高,执意请求玄奘留在高昌担任国师。玄奘婉言谢绝,坚持要西行,后又以绝食相抗。玄奘这样做,反而又打动了高昌王,他应允放玄奘西行,二人和好如初,并结为兄弟。
高昌王给玄奘赠送了大量物资,又给前方沿途各国写信,请他们沿途提供方便。正因为有了高昌王的帮助,玄奘在后来的行进中畅通无阻。成大事者,都会受到很多人的帮助。在玄奘的生命里,高昌王和那位李州史,还有那匹马,都是很重要的支柱。
离别高昌后,玄奘爬冰山,过草原,穿越戈壁沙漠,历尽磨难,最后进入佛国天竺(印度)。
在天竺,玄奘如鱼得水,四处拜师觅经,苦心钻研着佛学理论的精义奥妙。我们不应该忽略玄奘学成东归时的情景。尽管他此时已经是一个成功者,但他仍像来时一样,抵着头上了路。也许,他经由来时的经历已经深深地明白,走路最重要的还需要精神,所以面临着同样充满艰难困苦的东归路时,他仍然沉默着,以沉默把持着内心重要的一些东西。
这时候的玄奘,无疑已经是一位心智和毅力过人的高僧。
东归的路上,他有意识地又选择了一些来时未走的路。这样,归乡的路实际上又变成了一条征途。
一个人在取得成功后,怎样按捺着内心的喜悦,或者丝毫不为这种成功心动,向着更大的目标迈进,这个人的心有多大啊!
公元645年,玄奘终于回到了阔别19年的长安,他往返之途几乎涵盖了丝绸之路的全部。这一去,玄奘硬是用双脚经行5万余里路,历130多个国家。这些数字,是用精神和生命一起完成的,或者说,这些数字是玄奘灵魂的价值体现。一路上,玄奘“无顾生命”,“冒越宪草,私往天竺,践流沙之浩浩,陟雪岭之巍巍,铁门艰险之途,热海波涛之中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有人赞誉他是行走在古代丝绸之路上的最伟大的探险家和旅行家。而他带回的佛经657部,520夹,许多是当时国内之孤本。
玄奘表现出的意志和最终取得的成绩哪个更重要呢?假如他没有西行之举,那些佛经在后来恐怕还是能够传播到中国。而有些事还是需要那样去做的,特殊的时代,就必须要有特殊的行为为它勾勒出面容,而且因为一些人的行为从他所处的年代中强烈地凸现了出来,他所处的时代,也便为时间打下了烙印。
一步一步,一个人从远处走来,又向远处走去。
路是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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