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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山水画的符号
刘墉
如果把油画比喻为小说,水彩比喻为散文,山水画则应该是诗。它不一定有极细腻的说明,却有着更真实的情感;它很少一语道尽,却更耐人寻味。它有雄壮,但是雄壮中含有淡远;有浑厚,但是浑厚中带着空灵;有疏宕,但是疏宕间不失严谨。它的一笔一画,看来只是线条的组合,却传达绘画者的精神;它的一皴一点,表面彷佛定型的符号,背后却代表自然的物像,它是经历中国人数千年观察、摸索、钻研,而后肯定,且深深信仰的一种艺术形式,之所以令中国人执着的爱恋,且影响了日韩等国家,是因为它能如诗一般,更直接地触及人们的心灵。
就其中表现的精神来看,我们可以讲山水画不仅是绘画,也是文学,因为它不是自然景物的直接反映,而是间接的观照,在那蕴藉的笔墨和特有皴点的表达方式背后,可以让我们「读」出绘画者的心灵。山水画也是音乐,因为它的每一物形都互让互就,联缀成优美的律动。它的水墨有着六彩,彩色又讲究主调与副调的谐和;提按、轻重、缓疾、顿挫、顺逆的多样线条,更交织成一首乐章。山水画还是舞蹈,构图有着宾主朝揖,空间讲究虚实相济;它以溪流为血脉、草木为毛发、烟云为呼吸,以静取动,含蕴无穷。
任何艺术形式总有其优点与不及的地方,经历了长久的因袭,更可能产生弊病,对于这灿然大观、含蕴无穷的山水画,我们若想既不泥古地停滞,又不全然改观或断然弃绝地西化,而为之注入新血且发扬光大,就必须先把握它的特质,本文将专就中国山水画特有的「符号表达方式」加以讨论,一方面介绍符号产生的原因与精神,一方面从写生中,再观照这些已经被沿用数百年的符号,使读者在创作时,既能抓住中国山水画的文学性与笔墨韵趣,又不至于落入「套公式」的窠臼之中。
一、何谓中国山水画的符号:
当我们欣赏国画山水时,除了近代少数革新者的作品,几乎在五代以来的作品上,都可以或多或少地发现鹿角枝、蟹爪枝、苔点、介字点、梅花点、竹叶点、松叶点及披麻、雨点、斧劈、折带、云头、马牙等皴法,学画的时候,更少不得由这些基本入手,对这些技法纯熟之后,再通过它们去表达画境。这许多点法与皴法,是以几乎定型的方式描写自然,也就是山水画中的符号。
二、符号产生的原因:
如同文字,符号是经历我们祖先长期描绘自然、归纳、整理之后,所产生的较佳也较易的表达方式,譬如松叶及松皮点(见图一),起初是与松叶极为相似的,但是经过历代画家予以改变,产生了多种样式,它们都掌握了松针的某些特征,而称之为「松叶点」,但也都多少与真实的松针有距离,却为许多画家所乐用,道理是:
甲、这些符号是较易使用的定法,作画时即使不面对真实景物,只要使用这些符号就能表达得不错。
乙、这些符号具有文学的效应,在某些情况下,它们相当于文字,欣赏者可以透过符号的指引,再创造个人的意象。这些符号减少了不必要的细节干扰,使欣赏者能更直接进入绘画者的精神境界。譬如图二中所画的景物,只是几笔披麻皴和房子轮廓,外加松叶及竹叶点,与勾云、飞瀑的线条,对有能力的欣赏者而言,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画面,因为通过那些符号的指引,他知道画面上描写的是「山间一个松竹为荫的幽居,面对着烟岚飞瀑」,于是图画表面虽然东西不多,欣赏者经过联想,却能变得丰富。这都是使用符号的效应,何况在那符号间又可以见出用笔用墨的趣味,有欣赏书法作品的乐趣。
三、符号产生的条件:
我们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以下几个条件,符号不可能在中国山水画中如此发达:
甲、中国文字是由象形演变而成,中国人对于象形的符号有特殊的接受能力。
乙、中国毛笔有「尖、齐、圆、健」四德,画者在用小毛笔时能画的符号,因为笔的形状相同,大毛笔一样能胜任;相反地,如果画一种符号,就要换一种笔,或某些符号只能以某种尺寸或性质的笔来画,符号的发展就受影响了。
丙、中国山水画,绝大多数分为用笔、染墨及设色(若是水墨,则仅前二者)三个阶段完成,也就是说,画皴擦点线符号与渲染、敷彩的阶段是分开的,使得符号易于集中在第一阶段完成,设若国画像油画一般是「色」、「彩」与「形」同时发展,符号就难形成了。
丁、文房四宝同时为写字与绘画的工具,使画家易于将书法的用笔、线条及趣味带入画中,如果像西洋人用蘸水笔写字、毛刷作画,这技法的移转就困难了。
戊、国画使用的墨,有极为稳定的特性,前面用墨画过的东西,干了之后,再重复地在上面设色敷彩,先前的墨痕并不会湮没涣散,所以第一阶段画成的符号能够保存。否则即使用了符号,后来只怕也要与色彩溶合模糊,成为西化水彩的样子。
己、山水画除了唐代的金碧青绿山水之外,绝大多数为水墨或淡设色,用的主要颜料──花青和藤黄又均为透明色,所以色彩不至于遮障了墨色,符号能够透过彩色显示出来;相反的,假使山水画都用不透明的重彩,色彩下面的笔墨后来都看不清,符号的表达就困难了。
庚、南宋以后的文人画勃兴,这些文人画家不像专业画家一样具有高度的绘画技巧和写生训练,画来既方便,又具有文字效应、书法趣味的符号,自然成为他们喜欢使用的表达媒介,所以在董源、范宽作品上常见到的符号,多半表现得较为生动,到了倪瓒、赵孟頫的作品上,就要硬得多了。当然文人画家「以意写之,不在形似」的态度也是他们乐于使用符号的原因之一,我们可以说董源、范宽这些专业画家在体现真山水,文人画家们却常在表现他们看真山水之后的感觉和抒发个人的胸怀;专业画家是在画,画其形,以形动人;文人画家是在写,写其意,以意感人。符号近于文字,适于写,所以文人画家爱用它。
四、符号形成的年代
在(传)顾恺之(三四六─四○七)《女史箴图》的山水画上,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夹叶」的符号与「堆状」画树法的痕迹。《洛神图》上则同时存在了类似符号的柳叶点(图三)及未趋成熟的扇状画树法(图四),至于隋代的展子虔(六世纪后期)《游春图》,则已明显地见到了三笔为一组表现的松叶点(图五)。我们大约可以说,在西元四世纪,也就是中国山水画走向独立的时期,已经采取重复用同一形式的表现方法,相当具有符号特性的符号则在六世纪出现。此外由唐代李思训(六五一─七一六)的《江帆楼阁图》、李昭道(八世纪)的《春山行旅图》、《明皇幸蜀图》、李贤太子墓(七一一)壁画(图六、七),及诸多的敦煌画迹,可知唐代虽然有了相当多符号化的表现技法,但仍显示出摸索的痕迹,直到五代的荆、关、董、巨,符号才与石头的皴法同时进入成熟阶段,符号发生得如此早,却经历了五、六百年才成熟,除了摸索费时之外,早期山水画太讲究敷彩,笔墨至唐代才渐被重视,而符号又需藉笔墨表达,也是原因之一。
五、符号与色彩的关系
当国画的评论家在品评作品时,我们常会听到「色彩是否正」的问题,譬如某人用了西画颜料替代石青、石绿或朱砂,很可能获得的评语是这些色不够正;似乎在批评家的心中有一套标准色,凡不合于此的,便是不正,就算是天然的景物确有此色,仍然是不正。这种以某些标准色彩为色彩,而不以真实对象为原则的态度,也就是国画中「正色」的观念。
谢赫的六法中有「随类赋彩」一项,似乎国画是以描写的对象来决定色彩,按说色彩有千种变化,描写时就能调千种颜色,而实际上却不如此,随类赋彩正显示国画设色的主观态度,它是以「类」为本,而非以「现实形象」为本。譬如某人穿朱红袍,虽然真正看上去,朱颜色随着阴阳向背和周遭景物会反射出其他色调,而绝不只是一种朱色,画家却常因为其类为「朱色袍」,就通体平涂朱色;又譬如秋天的枫叶,既为红叶,就整棵树的夹叶全部设红色,而不去论同一棵枫树,有些叶红得早,有些叶黄得快,又有些仍是绿色。此外,国画中更有对季节的主观色,譬如春季用绿,夏季用蓝,秋季用赭,冬季用白。也就因此,国画色彩大约较西画贫乏,这贫乏的原因不是中国人画不出或调不出丰富的颜色,而是因为「以类为色」的主观态度造成。加上早期的彩色以装饰为目的,五代以后又以墨为主色,自然没有人极力去研究色彩的制作与创新,只要以那既有的花青、赭石、藤黄、朱砂、朱膘、石青、石绿等色,为符号提提精神,也就足够了;符号不求过份的造作表现,色彩也不必太过张狂,要迹简、色澹,才能雅正;要人品高,用色才能雅,既然人人都在追求朴拙、敦厚、蕴藉、简练、澹雅,色彩怎可能丰富得起来呢?
所以向好的地方说,国画的正色观念,如同符号一般,是象征而非写实;就坏的方面讲,它影响了国画色彩的发展,也助长了符号的平面化。
六、中国山水画使用符号所造成的问题
本文在一开头就提到,中国山水画的符号,起先绝非画家们凭空捏造的东西,而是观察描写自然物久了之后,才归纳整理出来的较佳也较易的表达方式。但正因为这些符号是如此易于使用,造成许多后代画家只知因袭成法,却不再将这些符号与自然物象观照,于是原本有血有肉的符号,渐渐与血肉脱离,成为僵化的东西。许多画家在使用时,根本不知道那些符号真正能够代表的物象,结果是师承技法的关系,远超过了画家与自然的关系;初入门时,落入某家某派,往往就再也脱不出来,因为由起手,他便是学会以某种固定的形式去表达,只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即使身所盘桓、目所绸缪,由于起初学到的表达方式与自然难以衔接,也便无法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至于套用成法、堆砌符号的结果,更造成了内容的贫乏和画面的通篇一律。无可否认,中国山水画几百年来的改变相当有限,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符号的因袭(临摹)造成,画来画去总不出斧劈皴、披麻皴、折带皴和介字点、梅花点、松叶点、竹叶点等定型的东西,加上主观的设色法,更难有大的突破。
面对这些问题,近代国画家提出了许多改革的方案,有人认为放弃笔墨传统工具,就能改变国画面貌,这在技术上说是不错的,如本文前面所述,如果没有四德俱备的毛笔和稳定的墨色,符号不可能发展,所以放弃笔墨,符号自然消失。另一派人主张使用中国笔墨,但放弃符号,在他们的作品上,再也看不到交织的皴笔和齐整的点子,光影透视也讲究多了,确实开创出一些新貌。问题是照这样做,中国的山水画是不是愈来愈向西方绘画靠拢了呢?西洋人也用水墨素描,如果我们不讲究笔法、线条的趣味,自然与他们少了差异;西洋人用水彩作画,如果我们不使用水墨和特别的表达方式,恐怕也要与他们十分接近。当然除开前二者,更有一派主张重新赋中国山水画符号以血肉,从写生中再度吸收自然的精髓,并结合笔墨的韵趣,表达中国人特有的气质与精神。
本书即是在这个理念下写成,读者将在以下的各章中看到每一种传统的符号与真实景物的关系,从而了解当初符号产生的原因和发展的过程。希望这么做,能使那些已被人们长久因袭,只知其当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符号,再度生活起来;更希望那些生灵活泼的符号,能被大家操纵裕如,不刻、不板、不泥于古人、不拘于成法,创作出属于这一代中国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