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海中小学生放假，因为大台风要来了。

我在急诊，看着窗外风和日丽，暗笑气象局的又一次放鸽子。我想起我大前天值夜班时，6床病人已经没有血压了，我那一晚上都提心吊胆等电话响起的心情，我怕听到护士打电话来说“6床不行了，6床要走了”之类的话，虽然我清楚地知道，他的生命延长每一天都是恩赐，不知道对他来说是不是，至少在当时对我来说，绝对是。看着时针从晚上8点举步维艰，终于划开天边的曙光，当光明降临的时候，我的心渐渐放下，早上8点下班时，我欢呼雀跃，一夜无殊，风平浪静不见得就是暴风雨的前兆啊，也许是真的没有悬念的轻描淡写。

昨天，我上白班，一到医院，我交班时首先就问：“6床还在吗？”，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我觉得也许他在鬼门关游了一圈发觉还是人间值得留恋，就留在人间同病魔纠缠吧。我在急诊门诊，和老师聊起台风，老师还挺忿忿不平，说小孩又白放了一天假，云云。而我，则更肤浅地想：“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兼更快一些吧，这样大就不会都来医院看拉肚子了。”事与愿违，天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这群肤浅的人们，我能想象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贱笑。下午2点，来了一辆救护车，我们全员跟着老师进了抢救室，病人口吐涎沫，神志模糊，手脚冰凉，情况不容乐观，插上气管，我在旁边拿着手动呼吸机，往她气管里打气，另一个台湾同学一直在给她做胸外按压，老师在开着医嘱，护士在眼前拿着针筒穿梭，我眼睛直直地盯着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我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周围的人的动静，怕自己分神后手上的动作会停下来（我一心不能二用，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都做不到），我盯着看她的心律，看她的呼吸次数，看她的血压，我的心像被堵在了某个地方，我觉得我应该心跳加速，像以前作文里写的快要跳出胸腔那样，但是就是被什么强行压住不让我的感情向上走，看着她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体征，我就像俄罗斯方块马上就要到顶了我拼命按键却无能为力，只能等着GAME OVER一样，没有心律了，瞳孔放大了，台湾同学还在按压着，我也还在往她体内输送空气，就像看着最后一个方块从屏幕最上方慢慢出现，突然，监护仪上心律有了，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仿佛按下了暂停键，然后都惊呼，回来了，我也从恍惚中惊醒，继续手上的动作，心里的俄罗斯方块也仿佛消了几排，总算有点喘气的空间了，后来门诊的老师要人帮忙，我就离开了抢救室。

坐在门诊，帮几个头晕的病人量了血压，就看见那个台湾同学回来了，我还没问，他说：“结束了！”我嘴张着，我也不知道是想问问他情况还是出于惊愕。我看到了那张最后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

外面天色已经变化，云的那一边已被墨染，只是我们没看见而已。

我很冷静地填着这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的死亡证明书，填错了一遍又一遍，但是文书只有一份，最后交上去的还是一份不完美的，没有多的让我去改得让我满意。

隔着玻璃看外面的世界，背景是云淡风轻，柔软轻盈而纯洁的云贴着天空的湛蓝，而在这个背景下，，一团团沉重而颓废的乌云带着病态的兴奋和速度，叫嚣着占领舞台。

还没有缓过神来，留观室打来电话，6床不行了！我们奔到6床跟前，老人瘦骨嶙峋，眼睛微闭，头向上仰着，嘴没有合上，仿佛在等着说最后一句话，或者是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血压没有好久了，我们默默地拉了他的最后一条直线心电图。耳边响起了轰鸣的一声炸雷。

我要下班了，走到门口，看见了真正的风起云涌，雷鸣电闪。台风，暴雨终于来了。

路上车很少，劈头盖脸的雨足以模糊我的视线，我盯着红绿灯，一如我当时盯着那台心电监护仪。当人行道上的指示灯变成绿色的时候，我突然冲过马路，然后一路急急地往前奔，不想停下，我太想念寝室的温柔的灯光，暴风雨的夜，我一刻也不想多呆。忽然我眼前一阵光明，白晃晃的耀眼，我的心停了一拍，不对，我的整个人都停住了，不带任何缓冲，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敢再往前跨一步。那道闪电确实把我吓到了。我觉得周围的雨点声音突然变得好清晰，不带任何杂质的清脆，我听得很清楚，由远及近，类似野兽的低吼，不知道从哪个方位，或者是从四面八方，如果是坐在影院，我一定会惊叹这个效果的逼真与震撼，可是这种直接的空间的接触，让我只想逃，逃到让我觉得安全的地方。我往前跑，一直跑，仿佛后面有一只长着可怕獠牙的野兽在紧追着我一般，我要在雷声落下之前回家。

在寝室楼下，我发现我身上都湿了，头发也湿了，眼睛也湿了。

台风真的来了，我看不见天空的颜色了，只听到阳台外面漂泊的雷声。

201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