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杆白,白菜的一种,十字花科。可腌可焯。这是我小时候,从秋末到夏初,必不可少的下饭菜。焯,简单,就是用开水略煮一下,切碎炒食;腌,则相对复杂一些。民以食为天,涉及到吃饭的问题,谁也不怕费力。在物质极为匮乏的五六十年代,襄樊人,几乎家家都腌箭杆白。
明代文人陆容《菽园杂记·卷六》记曰:“按菘菜即白菜,今京师每秋末,比屋腌藏以御冬,其名箭杆者,不亚苏州所产。”陆容是明成化二年进士,这就说明,腌制箭杆白,至少有好几百年历史。
母亲腌制箭杆白,总要等到霜降以后。什么道理呢?说是有节气管着,打了霜,味长。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郊区的菜地里买箭杆白,现砍现卖。田埂的衰草上,凝着一层薄霜。空气中弥散着箭杆白汁液的气味,清冽而悠远。长在地里的箭杆白,齐刷刷,青油油,一律有两尺多高,真好看。以前只觉得花好看,树好看,原来菜也这么好看。如此新鲜、茁壮的箭杆白,少见。母亲一高兴,买了三百多斤。装了满满一板车,由我拉着回家。
那年,父亲刚从劳动局调到锅炉安装公司,住房虽逼仄,院子却宽敞。牵起好几根绳子,洗菜,晾菜。忙完了,我捧起《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沉浸在美妙的文字中。温煦的秋阳,箭杆白。小和尚明海,小英子。小锡匠十一子,巧云。一同清晰地留在了年轻的记忆里。
箭杆白蔫了,才好腌制。母亲先把大粒的海盐擀碎,撒在木盆中的箭杆白上,揉透了。然后在挨根的菜杆里塞上蒜瓣和干辣椒,挽成把儿,一层一层,码在大缸里。上面压几个碗大的鹅卵石。很多人腌不成菜,手不好。母亲和我都是好手。这缸菜,一直能吃到来年的五月端午。通过腌菜,才知道箭杆白和女子一样,都是水做的骨肉。不过十天半月,眼见着满缸菜塌下去,绿茵茵的盐水漫上来。箭杆白可以吃了。
每个人口味不同,我喜欢吃新腌的箭杆白。杆和叶,白是白,青是青,有一股冲劲。再往后,箭杆白就晶莹透亮,色如琥珀。翠绿的菜叶则逐渐变黑,发酵出一股特有的酸味。实话实说,没油,箭杆白并不好吃。而计划经济时代,每人每月仅有半斤香油。真正觉得箭杆白好吃,还是长大以后。箭杆白炒肉丝,多放油,烧热了,炸葱、姜、辣椒,盛盘前再撒蒜苗。嘿,真香。
那一年,骑车过戈壁,一川乱石大如斗。在沙枣树下小憩,忽然想起母亲腌菜的石头,还是我从百里外的石花镇拣回去的。啃着干烧饼,又回味母亲炒的箭杆白炒肉丝,顿时垂涎欲滴。
说来有趣,知道箭杆白的名字,是很晚的事情了。襄樊人叫这种菜,含糊不清,一带而过,听着像酱干白或建安白。在我弄不清楚菜名的时候,我一直叫它建安白。建安白,建安七子,建安风骨,无端地觉得,这种菜,格高。箭杆白,当然更妙,形象,贴切,而脱俗。我猜想,取名的一定是位将军,也许还是神射手。沙场百战,解甲归田。收获时节,他拿着一棵菜,好似攥着一把箭。不知怎么就走了神儿。想起人喊马嘶的战场,出生入死的弟兄,电光石火一闪,就为手中的青菜取了个响亮的名字:箭杆白。
有人以为箭杆白即雪里蕻,它们虽同属十字花科,却不是一种菜。雪里蕻是叶用芥菜的一个变种,味道较箭杆白辛辣。
好些年了,偶尔还吃箭杆白,但再没费神腌制。去岁深秋,不知是馋嘴,还是怀旧,我动手腌制了四十斤箭杆白。爽,与童年的味道毫无二致。分送给母亲和姐姐品尝,都说好吃。
有天与朋友小聚,座中一女士业务繁忙,两部手机铃声不绝。她听我与朋友聊箭杆白的腌和食,有些奇怪,说:“没想到,二十一世纪,还有腌箭杆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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