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

 

砰的一声摔门而出，你一脸铁青

问我为何不陪你买水晶珠链

我又失业了，在路边长椅上坐了整个下午

你没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急得快要哭了啊，你问我

为何不给你买新玩具

上个月的房租尚未支付，你没问我

挣钱是不是很辛苦

 

已经不耐烦了

你问我为何不给你写评论

办公室里文件堆积如山，纸巾上咳出我的血

你没问我年底快到了忙不忙

 

早就不愿联系了，但你还是问我

为何不参加同学会？为何不参加你女儿的婚礼

我躺在四楼病房，风扫去窗外的落叶

你没问我别来是否安然无恙

 

我为何？我不为何

我此刻睡在雾霾弥漫的平原上

被棺木封闭，被沙土掩埋，被冰冷和黑暗吞噬

灵魂正在消失

 

我亏欠太多，无力偿还

他年春风再起，我长成青青丛草

从每日黎明开始，向你忏悔，向人世忏悔

叶子上挂着盈盈露水

 

2018.10.24

 

 

过谭昌村

 

七个黑衣老人：七块火山石

堆坐一圈，墙边烤火

静默无语。偶尔的音响，是鸡啼

是火堆的低语：哔啪、哔啪

 

当我踩着落叶离开火山村，天色更加黄昏

烤火老人只剩下其中的六个

明天，后天，海风越吹越寒凉

一起取暖的将是谁跟谁

 

列车从南港那边开来

朝琼山那边驶去。我听见的

是呼的一声，不是缓慢的咔嚓

咔嚓，咔嚓

 

2018.08.23-09.12

原载《扬子江诗刊》2021年第3期

 

 

地坡岭听雨

——致江非，兼呈有膑、子积

 

地坡岭。小楼第六层

你选来的栖身之所：不是流放地

也似流放地

比起珠峰五指山，谈位置和高度

显然不合适

但你因此获得狮的天台

鹰的视野

 

十年间，星河高悬

小城流变，不打算与故我相认

十年间，你从书房到客厅

从市场到医院

从金江到海口，从小岛到大陆

来来回回：疲惫、伤痛

都是孤身一人

 

一人拭擦世界的玻璃

晾晒孩子的冬衣

一人深宵点灯，照应黎明前的孤星，看出

人间万卷书其实是一部书

书中起风：尘沙飞扬，条条路径

只有一个终点

屋外滴雨：古老的说辞漏洞百出

但残缺溢美，蚌病成珠

 

听雨，我们听雨，在楼上

在道别的灯光树影下：雨落在你头上、肩上

夜向我们传话，通过沙沙作响的雨声

我把自己听成满天雨点中的一滴

我想，你也是一样

在昨夜，在苏轼曾经路过的

海岛西北角

 

2018.08.18

原载《扬子江诗刊》2021年第3期

 

 

一个梦

——给yx

 

山雨泼在莽林上

涧水哗啦响

响成群兽奔突，直下山脚

 

天快黑了，我和狗儿朝家的方向急急赶路

枪管上挂着鹧鸪、稚鸡和野兔

我们都很疲惫，担心下一步就踏入黑暗的深谷

 

托上天的福，我捡回一条命

带回山神礼物

来见你

 

你为我开门

孩子在你怀里入睡

柴火在炉内燃烧

 

我泪水涟涟，你一时看不出

雨那么大，你双眼红肿

我一时也看不出

 

2018.06.23

 

 

彗星

 

谈什么奇迹？带着冰冷的悲伤飞旋吧

悲伤对你又有什么稀奇

把死亡当作梦境

静静地，飞旋：孤苦是宿命

黑暗有明亮的判决

别揪心，别因委屈而哭干了泪海

——不会有更坏的结局，除了灰飞烟灭

已是初夏，深秋不远，世上的花开都有了结果

飞旋吧，带着彻底的，透明的

悲伤

 

2018.06.22

 

注：诗句引自博尔赫斯《诗的艺术》

 

 

马纳科夫

 

战后的广场上，我等了又等

你骑车经过，红色围巾引领细雪飞旋

车辙在你身后渐渐消失

冻疮在我的手上越来越明显

 

穿过雨夜街区

我把花束放在你窗台

我有些抬不动双脚。回去的路上

雨点令得站台棚屋啪啪响

 

咳嗽加剧，额头、后背全都是汗水

我醒来又给你写信

蘸了黑瓶里的蓝墨水

风在窗外，在黎明前呼喊谁

 

那些年月，我提着心

吊着胆，对你所作的一切

解释了这个词：

爱

 

我清楚

那是我年轻时唯一有勇气去做的事

我个子矮小

不是邻居眼中像样的男子

 

所以我的名字，叫做

马纳科夫。所以我总是忍受各种议论和羞辱

总是自言自语，轻声绕过

风中高谈阔论的桦树

 

所以我的运气很差

秋天过了就再也见不到你

狗儿老了，马儿瘦了，我不明白自己

为何坐在树桩上哭泣

 

所以我哭完了又继续忙碌

一生无望，贫困病痛

死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倒数第三页：

身上覆着雪

 

远处灯火点点，炊烟缕缕

火车在雪地上奔驰

一个时代的暮色，不曾因一个人的退场

而淡去一分半厘

 

2018.06.20

 

 

台风之忆

 

从海上卷向小岛，从小岛扫去大陆

那野兽还魂了

正是水稻成熟的季节，夜里

细听风雨大作，次日察看断枝、落叶

残花，铺开流芳路的清晨——

霞光指给我辨认：满地都是

受难，却不甘心的人

 

2018.06.12-08.22

 

 

醒来

 

一天

书架床脚晒在日照下

我爬起来，床头吸烟：顶着一头荒草

想不出长日空闲应该做什么

镜中人眼里，仍是

黑夜茫茫

 

另一天，我想到

冬季就能翻开诗集里的烟水和星辰

四月就能遇见你：黑眼圈

干嘴唇，脚下落着海棠花，发上也落着海棠花

——整夜只睡三小时

薄雾中出门，风鼓白衬衫：我飞起来

在人行道的上空

有时比鸽群飞得快一些

有时慢一些

 

此刻，我病了

想哭一场，为自己，为你

为昨夜安稳入睡，黎明还能醒过来

为壶中存热水，海上升白帆

天空的枝条，又结下一颗不大不小的红太阳

 

2018.06.03

 

 

临高五月

 

万物成熟的轮子加速转动，水稻

刹不住自己的车：十里平畴滚出临高之光

凤凰花一路怒放

文澜江畔盛开临高之光

古银瀑布渐入枯水期，却仍然

飞溅临高之光

浪琴湾神情平静

宛如渔家新娘散发临高之光

透滩村的古牌坊比去年老了一些

但依旧辐射临高之光

在这个季节，我还听到哩哩美调声中飞扬临高之光

木偶戏唱腔里激荡临高之光

我承认我是幸福的

我沐浴过如此诸多的缤纷光彩

我在这里遇见了海岛之光，世界之光

我感到很幸福，而我的运气

比临高人差一些

比红土地上的草木差一些。

在这里，我逗留了三个日夜

他们却拥有一生，漫长而又舒缓

 

2018.05.25

原载《诗刊》2018年7月  下半月刊

 

 

草木赋

 

向大海说爱，说走就走

——河流拥有的这样的自由

终其一生，草木都没有

 

在雨后，在即将滴落的晶莹水珠中

每棵草木都再次辨认自身

都看出自己不是流云，不是飞鸟

 

每棵草木都把脚跟插进水土里

朝高处生长：向星星

向月亮

 

2018.03.04-2020.06.07

 

 

乡野行

 

春风中，鹅黄流动，墨绿汹涌

湛蓝在远处海面上奔腾

 

从冬季活过来的事物，都在舒展筋骨

放大胆子，像脱卸了枷锁一样

而小叶桉底下，仍旧是

败叶枯枝，阴影沉沉

 

春风中，鸟在田园的水墨画里飞旋

我在童年放牛戏耍过的这片山坡上

重新走一遍

 

雷未响。雨未下。春风在救死扶伤

大地上的秩序渐渐恢复

而为什么？每棵小叶桉底下的无声世界

仍旧寸草不生，阴影沉沉

为什么

 

2018.03.03

原载《天涯》杂志2018年第4期

 

 

腰果

 

小众。非绝对无政府主义者。不学

小叶桉秀气轻逸

不像木麻黄持重沉稳

一丛丛的，涌起，随意，乱糟糟——

鹧鸪在底下做窝，八哥在枝头栖落

戴胜飞来觅食又倏忽掠过。时日赐予的

不过是几根褪色羽毛。我想起姐姐一脸黯然天色

想起她有些颤抖的风声：

几年不见，你怎么把生活搞得这样乱糟糟

我那时低头无语，我此刻感到一种波浪的纠正

和激励——

随意，乱糟糟，但记得春天夏季

嚣张开花，放肆结果

 

2018.02.28

原载《华西都市报》2019.04.28

载《读诗》2019年第1期

入选《2019中国年度诗歌》诗探索 林莽主编

 

 

天问

 

每个夜晚，你都把流星当作火柴

擦了一颗又一颗

 

我困了，在海边小屋里打盹，仍梦见

你不停地擦亮流星

 

我昨晚擦了又擦火柴，只为翻找二十年前的书信

夜这么黑

这么凉，你在寻找些什么

 

2018.02.14

原载《天涯》杂志2018年第4期

入选《中国2018年度诗歌精选》 梁平/主编

 

 

探梅

 

魁星楼浮起来了。我有点恍惚

记得那是在冬季

在海岛北部：寒雨潇潇，行人匆匆经过

中介路，朱橘里路

 

我想稳住自己，比如靠着栏杆

比如抓紧你的手臂

我看见自己离开红木地板，飞起来

撞到嗡嗡舞动的蜜蜂

 

人们飘来拂去，在楼下

扰乱香气搬运事物的心情

我有点恍惚，找不着落脚之处

找不着你。我听见自己大声呼喊

 

从康熙年间撑到此刻，绿萼

一边开放，一边凋零，情深似海

那么多洁白碎片，什么

也没向我表明

 

2018.02.02

 

 

春光普照大地的意义

 

浮冰从外部开始悄悄融化

秧苗加快返青的速度，雨燕服了药剂一般

兴奋地织着他们的日子

哦，不止这些。天空由灰转蓝

流水如豹子觉醒，奔袭于

高原上的蔓草丛林

山脚下的鹧鸪明显吊高了嗓子，听起来

愁绪澹澹，暮江生烟

哦，这不是魔法

是有人持续为这些事物

补充了电量。自由的灵魂，在崭新的时光中

想飞翔就飞翔；在神祇的祝福里

想重生就重生

当草木枯萎在开阔地里

花枝凋零在小径上

天阴下来，黄昏跌入黑暗的深谷

夕阳回首万里河山，红着眼

我们应该察觉：有人暗中偷走了电力

那些偷电的人，我们熟悉

又陌生的人，体格强壮，精神饱满

我们却因电源衰减而黯淡无光

前路茫茫

当偷电的人充满南国小镇和北方都市

春光普照大地的意义，将

柳絮纷飞，如烟如尘

 

2018.01.22

原载《天涯》杂志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