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谷未黄的诗卷,是找不到任何的不去展开的理由的。于是,我也便,慢慢地,展开了——这个慢慢地展开的动作,以及过程,自然是充分地证明了我的悉心和谨饬的。就似乎,如果,是过于急促和草率了,一不小心就会伤害到其中的一些意象、意符、意味、意趣、意蕴、意境和意旨一样——一展开,我的思绪,便迅速地受到了连带,并且,与我的某些意识迅速地形成了某种锁合关系。也不知,谷未黄在他的诗卷里究竟放进了多少美学意义上的“海洛因”。反正,之于我这样的一个诗歌的饕餮来说,“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是突然就有了并且突然就加重了的。
意味,汩汩而出……便是好诗。好诗,反正,是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的:“乌鸦和喜鹊/轮流登场/它们的体重是不一样的/落在琴键上的声音也不一样”;“父亲埋下的芋头,我们有意遗忘/雨水总能找到它们,拍拍芋头的屁股/说一些安抚的话”;“今晚小院的篱笆扎得低一些/月亮抬一抬脚/就能迈过去”;“雪在很远的地方避暑/它们很娇嫩,习惯在高山上骑马或者牧羊/不像你手下的棉花/听到你的声音,说开就开”;“孩子在母亲身上/母亲在船身上/船在湖身上/仿佛这些水做的悬崖/与怀远/中间仅隔着月光”;“只有一个傻孩子,那是神留在人间的肉身/试着用光寻找落下雨水的穴位/他看到分娩雨水的云朵/被一道闪电劈开”;“没有人说纸是包不住水的/所以,水在纸上的样子/有些顽皮/水把这件纸衣裳/穿破了的时候/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是白的”……意味,之于诗歌,犹如生命。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当我从谷未黄的诗卷里收获了大数额的意味的时候,富翁的感觉,自然是顿然就产生了的。也便强烈地觉得,谷未黄的诗歌世界里,确确实实,是有一个如火如荼的意味的生产基地的。在这样的一个生产基地里,即使是随意地走走,就也会与不虚此行的感觉猝然相遇。
当然,还有一个热火朝天的意蕴的加工厂。否则的话,谷未黄的诗卷里的那些数不胜数的意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么多,你看——“天空成就了一批一批的云”;“我们现在看到的月亮偏离了江山”;“我们所有的病痛都来自自己”;“只有天空是免费的居所”;“将来人间最贵的东西就是翅膀”;“比一楼高一点的,只有月亮”;“我想为自己的灵魂/租一个干净的身体(人类免谈)”;“寺庙边上有一块大石头/掉在水里滚了很远/隔着水都能看到/石头屁股上的那块青色胎记/曾经有很多和尚/都坐在石头上/用肉身掩盖这个秘密”;“都说上善若水,水也淹死过很多人/但它们没有办法淹死一块石头”;“什么都看透了,去看看水/什么都看不透,去看看水/那些斑驳的水压着水/包含一切的光/一切的暗/怀沙沉江的屈子/至今也没有摸清水的重量”;“冲洗街道的洒水车开过来了/这两个农民工/也被冲洗了一遍/像带着露水的禾苗,伸直了腰杆”……由此可见,诗歌是不仅仅可以传达意味,还可以传达意蕴的。在一位传达的高手那里,是什么都可以传达的。
也便兀自在想,这个叫做谷未黄的独一无二的诗歌的传达室,是既看护诗歌的家园,也给万物一一登记造册的。至于,收发天地间的各种各样的信息和秘密,他就更是忙个不停并且乐此不疲了。
是的,该是怎样地细心,才会写得出这样的只有特别地细心的人才会写得出的诗句啊:“结冰的水也是有疼痛的”;“每天都有很多小蚂蚁帮她抬走地上的食物”;“我在她租来的店子里/经常看到一堆人头/晚上睡在这些水果中间/白天给它们修面/描眉,把一个个柚子/打扮成香妃的样子”;“我比肥皂,还肥/没有人会把我拿去,对付更脏的东西”……网,细密了,能捞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大大小小的隐喻和象征,也就总能一网打尽。
是的,一拟人,诗句,马上就精神起来了:“炊烟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屋顶那边山的缺口”;“你们跳的时候几乎没有动静,吃草的湖水甚至没有抬头”;“洞庭湖的衣角,反复地飘起来”;“云朵总是匆匆忙忙,都这个时候了,还没装上水”;“河流路过很多人,很多坟场……它们有无数的机会修正自己,不停地改道,把那些约束它的人,安葬在下游”;“有些水推着水,抄了一条近路”;“那些葵花像一群犯了错误的孩子,忘记了是左转,还是右转”;“水的家里摆放着浮萍,芡实,蒿草,莲花,水稻”;“空中的云朵,还在假装正经”……谷未黄是非常地擅长做拟人的活儿的,并且,做得,总是那么地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在谷未黄的眼中,世间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因此,也才有了渗透在他的诗卷中的络绎不绝的情怀,以及各种各样的心灵的信息。这,自然是确保了他的诗歌文本的生命力、免疫力和战斗力的。特别,能战斗,是可以这样说的。
通感或移觉的好意,谷未黄自然也是从不去拒绝的:“炊烟被砍伐,剩下的那一根,比外婆的腰更弯,几乎匍匐在瓦上”;“只有寺院的钟声,像花一样在开”……无论是听声类形,还是曲喻补形,其审美对象的局限,都是一下子打破了的。随着这样的打破,审美情趣也便突然就浓酽了。在这样的一种浓酽的审美情趣当中,想象的翅膀,也就始终都是坚硬的。
异质原则、二度规范、隐幻、变形、反讽、移情、跨行、抛词等等的使用,在谷未黄的诗卷里,也是从来都不匮乏。毕竟,他在诗歌的疆场上,征战了已经三十多年了。什么是经过磁化并带有电荷的语言,如何地将货币一样有着简单和便利的效用的语言变成梦和歌,他自然是深谙的。非常多的诗歌的“老战士”,人老了,诗也老了,然而,谷未黄,不。因此,我也就总是觉得,即使谷未黄活到了一位“老诗人”的份儿上,他的诗卷里也是肯定会包裹着一颗鲜活的心和一汪热乎乎的情的。
还有,就是忧患——忧患,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儿从谷未黄这样的真正的诗人的骨子里剔除掉的:“祖国,就是这样传下来的,不能在我们的手上失踪”……看似语不惊人,实则不同凡响。没有经验的诗人,是不会逮住一个“传”字,一个“失踪”,然后大做文章的。
说句肺腑之言吧,谷未黄的有些诗歌,是已经悠然地步入了经典诗歌的行列的。就比如,这首题为《一块铁毁了自己的真面目》的杰作——
随时间而来的,是一些躲在夜晚开的花!
旷野如水。有光在缝补成片的水,缝补成片的夜色。
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使用过的悲伤
那个废墟,显然不是昨天的。他在一个新的废墟上,像坐在一张
废纸上,观察火焰。火焰走在一根柔弱的稻草上
不能回来,火焰把它的路烧成了灰烬
另一团火焰走在树枝上,岔路很多,火焰也走散了。
可以认定的是,此非烽火,亦非炊烟
从照片上可以判断,一个完美的黑夜,留下了残疾。
“有一种智慧,白天看上去像一块粗朴的铁”
在黑夜围绕着的火焰里
慢慢变成一件凶器。
从标题的讲究,到每一个诗句的讲究,到整体上所呈现出来的巨大的张力、弹性、空间和未定点,到诗歌的造型、风貌以及气质……和非常多的世界级的诗歌大师的诗歌文本相比,是绝对不分伯仲的。长期以来,非常多的人都在势利里活着,在势利里活着的人很显然是会伸长了脖子怀疑甚至质疑我的这个判断的。莫管他,即使是使上了所有的怀疑和质疑的劲儿,我也依然会这样说。
甚至,还会这样说,并且是由衷地这样说:从这个叫做谷未黄的独一无二的诗歌的传达室里,我所收到的,都是一直以来我所渴望收到的既有天也有地更有人的信息……信息滚滚,这,自然是要感谢谷未黄的苦心孤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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