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风一样吹过来又吹过去……时而和暖时而冷峭,时而深情时而激情,时而舒缓时而紧促,时而卷起我的春秋时而卷起我的冬夏……自然、自由、自如、自若、自在、自主、自足的含义,也便在风大面积地沉淀之后留下了大片。因此,我就不能不说,黄曙辉的诗歌是仁爱的,睿智的,舒展的,爽朗的,内在的,阔步的,悠远的……就和风的性格或品格一模一样。风为宇宙万物发言,黄曙辉的诗歌也是。只不过是,黄曙辉的发言明显地带有他自己的风度:不夸张,不伪饰,不拖泥带水,不虚张声势……本色,在这时候,也便可以替我继续说下去了,说无数句。我当然知道,即使本色说得再多,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注释。
黄曙辉的像风一样本色的诗歌,我以前读过不少,而今整体地读,便一再地涌起这样一种感觉和印象:要想画下风的形状,难了。因此,我就只能揣摩风的方向以及风裹挟着黄曙辉的整个世界和艺术情境往前推进时的种种神态……也许,通过黄曙辉的诗歌身影的来来去去我们便大体上可以洞悉黄曙辉的诗歌魂魄或曰“诗歌美学”了。
是的,黄曙辉是有自己的“诗歌美学”的。在黄曙辉的“诗歌美学”里,我先是看到了“影子”,看到了“影子”这个意象怎样在黄曙辉的笔下蜿蜒而去:“我从树下走过/它的影子抓住了我的影子”;“很快,我就站在了翘翘板的末端/谁是我那一头的力量/现在我沉下,到达底部/另一头高高翘起/仿佛踮足眺望的人/在打探来世/……/我跳下,我的影子也跳下/而我未能让自己反弹”;“迎风而立/我只看到了自己长长的影子……只能被光之刀渐渐削短长长的影子/让我的名字名不副实”;“我在反反复复的撕皮割肉的过程里/迷失于无法找到的我曾经的影子”;“曾经,那些影子如同丝绸/轻裹我的魂灵/……/转身,影子散去/淡到无影无踪”;“我惧怕被自己的影子绊倒/因此尽量逃离可能的光芒”;“兰花的影子映照于墙/依旧,以高贵的黑色/证明灵魂的光亮”;“只有枯荷在冻雨里/留下词语的影子/没有谁能借尸还魂/一切都已不在”;“在一线清流里照出自己的影子/这一次,我相信我的判断不会出错/泉水即将枯竭/河流即将死亡”;“我翻遍所有晚清和民国的典籍/终只有灵异的影子盘踞/无法解释一切隐约的幻象”;“今夜,雨水停了,云破月来/孪生的影子在互相对望/我不敢请出一个可怜的虚词/只能让一匹匹实词形如奔马/驮着我这些年的委屈与伤痛/与你一道奔向无人的荒野”;“梅花已经落满山冈/而我尚未见到你的影子/不要下雪,不要下雪/不要落下太多的空白”;“我双手握住的笔/以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的影子/投影于白茫茫的纸本之上/这辽阔的国土啊/我一生的愿望”;“白马山庄,一匹马失散/一阵风,吹过时光之门/仿佛有影子隐现/而我一次次扑空”;“我的影子已经被光掠走/再也不需要出入于时间之门”;“尚未习惯于黑夜的眼睛/看不清它们的影子”;“前世今生
你是我的影子/我在明明灭灭的灯影里擦洗银盏/斟酌从暗地长出的光阴/我扶正一个你/又扶正我自己”;“一群又一群白鹭在水面/和树林之间飞鸣/像闪电,又像精灵/更像在水边招魂的影子/晃动在时光摇荡的中心”;“在黄昏,你尽可将影子拉长/醉倒在红花绿叶之间”;“它们的影子也是我的影子/我的影子映贴在蓝玻璃一样的天空/我们互相对视”;“我看到了巨大的影子覆盖前世今生/翅膀扑动/十万里河山风生水起”;“别让晨光来得太早,我要/在你的影子里将黑夜彻底忘记”;“我已经在黑暗中看到了你的影子/神秘的光亮,内心的长剑/从海底突然隆起的山峰/以一种花开的形式,在夜晚/横空出世//允许我跟在你的身后/允许我亦步亦趋/允许我同样以影子的方式/若即若离”;“那些懒洋洋的白云如此轻松/它们在蓝得让人绝望的天空/俯瞰着我影子里的疲惫与忧伤”……看,浩浩汤汤,铺天盖地,让人应接不暇。“影子哲学”的彰显与光大,也便在不言之中。“影子哲学”最早是由我提出来并进行学术勘探的,因为在我看来,万事万物,都是影子,或都有影子,鸟是会飞翔的影子,人是会行走的影子,水是会荡漾的影子,花是有芬芳的影子,历史是古老的影子,现实是刚出炉的影子……我们看到或听到的,只不过是眼睛或耳朵等等所捕捉到的一些或大或小或肥或瘦的影子,也正是这些形态不一、表征迥异的影子,组成了我们的感知和印象。摄影艺术是光与影的艺术,诗歌艺术作为一门专门抓拍情与思的幻姿的特殊的摄影艺术,无疑也是光与影的艺术,只不过是,这是一门最为高级的光与影的艺术。视“张力、弹性、空间、蕴藉、含蓄、空灵”等等元素为要素的诗人,说到底,都是一些光与影的艺术家。真正的诗人,总是喜欢借助“影子”来表达他们的对于世界的根本看法。黄曙辉自然也不例外,要不他也不会和我的“影子哲学”在大千艺术世界里猝然相遇且不谋而合。智慧的诗人都不会直接去写光明,而是去写“影子”,因为“影子”可以使一个文本更具立体性、真实性、丰富性和超越性,想必,这是没有商量的,不容置疑的。这起码证明了,一个诗人的内在宇宙里有光。内心无光的诗人,他的诗歌里自然也不会有光,无光就不可能会拥有使一个文本更加有血有肉的影子。而影子和影子,也是很不一样的,黄曙辉笔下的影子,显然是在他自己的魔法之下进行系列活动的。这就让我们顿然确信,黄曙辉在捕捉“影子”的时候是小心的、谨慎的,而不是粗心的、野蛮的。从这对待“影子”的态度或生命哲学上,我们便可以大体上知道一位诗人的诗歌风度了。
那时有欢笑,那时有眼泪……总之,都是真实的,真挚的,真切的。这层认识的健壮,使我不得不感谢黄曙辉所精心喂养的“影子”。黄曙辉的“影子”让我直觉得,只要一放出来,黄曙辉牌的“影子”便会像白鸽一样翩翩起舞……
继之我看到了“留白”,看到了黄曙辉怎样地在给他的日子留白:“让一些日子空着/不写诗,不做事,让日记无事可记/……/一生的日子像一列火车/总会哐哐当当开向远方/最后停在某处”;“今天不写诗,今天不做事/今天留白,把正月初一/作为一本书的扉页留下来”……这留白的艺术,其实也是“影子哲学”的一种补充。这样一补充,我们就会更加清楚地知道“未定点”之于诗歌艺术的妙用了。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独具匠心,这是一种真正的讲究。也正是这样的讲究,使我真切地看到了黄曙辉的从容和淡定。不紧张的诗歌,不凝滞的诗歌,不做作的诗歌,云卷云舒的诗歌,意味深长的诗歌,春风化雨的诗歌,也正是这样来的。这便使我的思维发散再发散,发散到了清代碑学书家邓石如那里:“字画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继续发散,便又发散到了清代书画家方熏那里——方熏在他的《山静居画论》中是这样评论石涛的画的:“石翁风雨归舟图,笔法荒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有画处,又在无画处……”这“计白当黑”的美学内涵,黄曙辉肯定是深谙了的,要不,他也不会与疏朗闲散、空灵透气的“无笔墨处”之妙境直接打通,互通有无。这是一种艺术的修为,更是一种诗艺的自信。
这便使得,黄曙辉对无限时空的切割做到了越来越妙:“让我早起吧,早起去寻章摘句/如同去露水很浓的园子里/采摘带露的西红柿、青辣椒/紫色的茄子、长胡子的嫩苞谷……”如果去掉了那个“寻章摘句”和“长胡子的”,那么,他的这首题名为《趁着秋风尚未吹起》的诗的“切割”也便大打折扣了。因此,从一个诗人的“切割功夫”上也可以大体看出他的“影子哲学”的造诣,因为这“影子哲学”的彰显实在是需要符号美学的济助而且是全力济助的。
“这个夏天终于在昨日了断/但它的余威依旧/即使在今天,从早到晚/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呆在空调房里/躲避仍未熄灭的时间的烈焰……”这个似断非断的夏天,在进入了某种隐喻的同时,也进入了我们的深层的感知——是的,许多东西都是似断非断的,这是我们和宇宙之间的一种秘密关联。说到底,一个诗人所关注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一种“秘密关联”么。也只有掌握了这种“秘密关联”的诗歌,才是往深处走的诗歌,有“特异功能”的诗歌。要不,就外露了,苍白了,乏味了,可有可无了。
“我一次一次写到一团火/写到一盏灯/写到一粒星子/这些发光发热的事物/总是在我的体内来来去去……”黄曙辉把它命名为《暮歌》,其实它也是“晨歌”,因为我们分明已经通过这面诗歌的镜子看到了这些诗句所带来的一个崭新的“清晨”。这是一个会发光的“清晨”,童话般的“清晨”,使万物逐渐明晰起来的“清晨”,或者干脆叫做——艺术的清晨。至此,我们就已经知道了,即使黄曙辉是在凸显“影子”的时候其实他也是在凸显“光明”,就像希腊诗人埃利蒂斯那样“永远为光明和清澈发言”。这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因为这样的诗人已经完全懂得了怎样在“悖论”之中求生存:诗人本身的生存以及诗人的影子诗歌的生存。
至此,也就完全“对上号”了:黄曙辉这个人适合做朋友,他的文本适合交心——自从在湖北丹江口和《中国九人诗选》里和黄曙辉两次相遇后,我便有了这重真切的认识——而要做到真正的交心,你绝对不能急,要慢慢地“认识”他的内心和他的诗歌世界才行。他的诗歌悠然的时候你必须和他的诗歌一起悠然,他的诗歌泰然的时候你必须和他的诗歌一起泰然,他的诗歌骤然的时候你必须和他的诗歌一起骤然,他的诗歌斩然的时候你必须和他的诗歌一起斩然,他的诗歌超然的时候你必须和他的诗歌一起超然……总之,你要跟上他的诗歌的步伐或节奏才行。笨手笨脚,肯定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这样说不定就会把他的诗歌的“影子”给踩个窟窿。要知道,他的诗歌的“影子”就像“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之类的涵盖。你要画个圈把他的诗歌的影子圈起来,那就难了,因为他的诗歌懂得如何去“突破”,种种阈限它总能冲得出。
“我终于见到满园花开了/先是在冻雨里蓄积能量/星星点点的花蕾保持沉默/阳光从海水里清清爽爽跃出/你的笑容羞羞答答,如同茉莉/低调,你躲在一首诗的后面……”黄曙辉送女儿去昆明参加工作,也写得这般纵横离合,变化从心,就和“影子”本身的变化一样。掩藏不住的“父亲情怀”,跃然纸上。连续四个“我终于见到满园花开了”,把个黄曙辉心中的明亮拧到了最大,他既是在让人们借着他心中的光明看清“好好珍惜这满园的春色”之朴素诗句的真义,也是为了把光明全部泼到“内心深处的春意”以及“春深如海”之类的祈愿上。
他的女儿就要回家了,你看他是怎么写的吧:“我要在你的归途撒满诗句/让你赤足行走于柔软的花瓣之上……”这样的诗句,裹挟的自然是感动。黄曙辉不允许自己的心不在场,不允许自己的思缺席。肯定,这也是他的诗歌之花越开越奔放越开越醒目的重要原因。
“我在苦中/掌握了一株蒿草全部的秘密……”黄曙辉的这句诗再次揪住了我的时候我是多么想说,生命本如蒿草,能够从生命这株蒿草中揪出许多秘密的人,他是幸福的。至少,他已经被幸福给瞄上了。
不知黄曙辉究竟杀死了多少不该存活的影子,也不知黄曙辉究竟拯救了多少应该活下来的影子。反正,他是和“影子”摽上了。在“影子”和“影子”之间,他的诗歌自然成了取舍器。这样,我们也便不难理解他的“自画像”了:“他在流水中点火/点燃一切可能燃烧的事物/风很大/流水湍急/他逆流而动/不遗余力。”而这首《我的行囊太小》大概便可以作为他的“自画像”的一种不可或缺的诠释了:“行囊太小,我装不下太多的牛羊/装不下太多水洗过的星星和月亮/我已经走过太多的路/山千程,水万程,而我/仅有一册卷边了的宋词/在我磨损的袋沿,悄悄/生长出一枝红色的梅花。”此刻,我看到,这枝在黄曙辉的诗歌里生长着的“红色的梅花”正被黄曙辉高高地举过他的头顶……因而,才有了,黄曙辉的头顶满是奇特的芬芳。这芬芳在默默佐证着,有花有香的诗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影子哲学”的彰显之于一位诗人又是何等重要。
2011-8-6-南宁
注:本文为黄曙辉诗集《在時光的鋒刃上一路小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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