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了，你一直没有离开过诗歌的疆场，无论风云变幻，这是很不容易的。要知道，一个人咬定青山，一辈子只一门心思地做一件事，这是需要相当的耐力的。因此我就说，坚定不移，心无旁鹜，你做到了。可是，并不能因为这，我就会有口无心地说你是一位真诗人，而实际上，你离一位真诗人的距离还远着呢。一般意义上，我可以说你是一位老资格的诗人，反正“诗人”这冠冕而今已经很廉价了，随便哪个会写分行文字的人都可以随手抓来一顶戴在自己的头上；但从实质意义上来考察，充其量，你也只是“老资格”而已——从年轻熬到年老，谁都会有“老资格”的时候，因此，“老资格”并不值得夸耀——多少年来，你始终没有往前跨越一步，哪怕仅仅是一小步，这是让人遗憾的。对于一位诗人来说，没有比总是在原地打转转儿更让人感到遗憾的了，何况你那个“原地”，还不是起点多高的原地。
    更要命的是，你始终缺乏独到的眼光、独立的意识，独有的判断，独出己见、独出心裁、独具匠心、独辟蹊径、独具一格、独步天下等等，就更是与你无关了。我要说的意思显然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是必须拥有自己的独立思想的，也只有独立的思想才能统领一切，可是你没有，丝毫没有。即使不能做一个思想家，最起码，也应该是一个思想者吧，可是你毫无思想，好像思想从来都和你有仇似的，不是他躲着你就是你躲着它，总是在相互躲避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怎么能和思想有仇呢？——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语言的轨道上惯性滑行，越滑越远，离美学内涵越来越远，离思想就更是越来越远，这是你致命的病灶。正是因为缺乏思想的观照，缺乏理性的认知，缺乏深刻的体悟，缺乏宏阔的精神，才使得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谈的仍然是过去的那一套，倒退一千年也不觉得新鲜。停滞不前，说实话我还是可以原谅你的，毕竟你年龄大了，意识也老迈了，还能坚持在写就已经很不错了；毕竟人都是有局限的，谁也难以改变封存在骨头里的种种局限……可是……你看我又在说“可是”了，你没法儿不让我说到“可是”这层涵义。
    是的，你始终没有被激活，哪怕仅仅是激活一个细胞、一滴血液、一根神经……因此，你固步自封，总是抱守着世俗的那一套，也便在所难免了。我不能忍受你总是以世俗的标准来进行艺术的价值判断，我不能忍受你沦为一个人云亦云的典范，我不能忍受你在集体无意识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我不能忍受你颠倒黑白且自以为是，我不能忍受你在众多的价值盲面前散播你的荒唐之言，我不能忍受你的越来越圆滑越来越世故越来越昏庸越来越不可救药……这个世界上的垃圾已经很多，你用你的意识和语言再去制造更多的垃圾，真的，这是不能让人容忍的。你可以腐朽，甚至腐朽到底，但把腐朽一再地扩大化、泛滥化，从而造成乌云满天的局面，这是不能让人容忍的。
    真的不在于你写了多少分行文字而在于你站到了怎样的高度。没有高度，也只能嚼别人的唾液，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诗人应该越来越睿智，特别是一位老诗人，至少是不应该倒着活，越活越愚昧，且以愚昧自居，我是这么想的。我想，我没有错，永远都没有错。
    从生理年龄上来说，我可以尊重你，毕竟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一个伦理环境，尊老爱幼我还是懂得的；从艺术年龄上来说，我实在是没法儿尊重你，因为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尊重你的理由。我从来都只尊重那些值得我去尊重的人，不改初衷且个性鲜明的人。混沌的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我就更是认不出了。即使火眼金睛的孙大圣在世，大概也认不出。认不出，也就只好把他打入可有可无的行列甚至摁到众人的蔑视里了。
    看了我上面的这些话肯定你会很不高兴，今天我不是来给你送高兴的。你知道的，我没有去讨好任何一个人的习惯，我的生命系统里永远都拒绝安装“讨好”这样一个行之有效但却极其让我厌恶的软件。何况，我长了嘴巴也从来都不是用来去讨好哪一个人的。如果我说违心话让你高兴，诗神肯定就不高兴了。我们都是写诗的人，我们写诗，还不就是为了让孤独的诗神更加高兴更加欣慰么。哪怕你不写一句诗，就像苏格拉底、德谟克利特和孔子那样一辈子都没有写过一个字儿，只是述而不作，说出哪怕是一句具有真知灼见的话，给人类带来哪怕是一道思想的闪电和情怀的芬芳，我也会觉得你非常伟大，可是，“伟大”这两个字，如今也只有你钻到自己的梦里去一再地重复了。
    张大千当年去国外办画展，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一位有识者毫不留情地给了他当头一棒：张大千在哪里？正是这六个醒目的字，像六颗炸弹一样最终炸开了张大千的新局面。但愿我的这些话至少能像一串子弹一样射穿你的虚伪的自尊，从而给你带来一个新局面。这是我的苦心，你接不接受，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至少，你是应该问一句“我在哪里”的，静静地问一下自己，真的有好处。估计，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问过自己了，也可能你从来都没有这样问过自己。不说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残酷的自审意识了，自我拷问，自我反省，这还是必须的。如果我问你，你在哪里，肯定你会更加不高兴，甚至恼羞成怒，就还是自问吧。一位真正的诗人，首先是应该问一下自己的。我把这，叫做“正式访问”。“正式访问”这事儿，没人替得了你。
    真正的诗人都是没有年龄的，你不仅让我看出了你的年龄，还让我看出了你的越转越杂乱的年轮以及深藏在年轮深处的非常严重的流行病，我就替你担心了，担心你白活了。
    说句你非常不愿听的话，虽然你和诗歌打交道几十年了，但你依然是一个诗歌的门外汉，基本上与诗歌没有本质上的联系。你的那些所谓的诗歌，如果不分行，就和中学生的习作差不多；你的认知就更是不用说了，还不如一个没被异化保持着良好的知觉的小学生的认知水平呢。不信你就擦亮眼睛打量一下自己好了，是要彻底地静下心来像打量一段历史那样好好地打量一下自己的，如果你还有未亡的“自己”的话。打量完了，还不妨把“自己”这两个字重写一下，如果你还来得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