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预报的是,南宁这儿连续三天下雨,果然是。希望它不准,好和中秋月晤面,却又准了。困在美国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的散文《浪漫的落差》里,暂时挣脱开来,把目光扔向窗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激不起一点儿响声,所有的响声都是天地间那挂宏伟的瀑布激起的……不禁就又想起了李白的名作《望庐山瀑布》,英国作家罗伯特•扫赛的杰作《瀑布》,以及我的那首气势恢弘、气象万千的《大瀑布:天空和大地的伤口》……别处的人们此刻正在赏月,我只能赏雨,听雨的协奏,感受雨的气息……天上的中秋月被雨水冲走了,而我梦乡里的那枚明月却依然还在。还是那样盈盈的,柔柔的,脉脉的,与我长久地对视。正是这长久的对视,缔结了我生命中的结实的光辉。此刻,我就在使用着这些光辉,检阅着一张又一张的脸。虽非月儿的皎洁的脸,却也是会发光的圆润的脸。一张脸是历史,一张脸是哲学,一张脸是美学,一张脸是玄学,一张脸是艺术……好多的脸,镜子一样折射着,不同的内涵。
月非月。脸非脸。而我,依然是我。我是种在月光里的一棵树。帮我起名字的父母,以为我是法桐,后来我认真地纠正说,我是悬铃木,从欧美诗人的诗里移栽过来的飒飒作响的悬铃木。就这样,我成了悬铃木,悬挂在一个传说中的悬铃木。姓梦名幻的月光,照着这悬铃木,如同照着她的每一个明亮的孩子。原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明亮的家族。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一个高贵而迷人的家族。世界上所有的童话——我私自把它改成了“桐话”——都是从那个高贵而迷人的家族里诞生的。
你看,我的光芒的孩子,我是说我的那些有灯有光的文字。好多人只看见了灯的形状,却坚决就是忽略了光的质地。我知道,一旦离开了光,他们的眼睛就全出了问题。更多的时候,不是他们看见,而是光看见,因为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内置器,或者说是,没有灵魂。我还是没有怪他们,只怪雨,怪雨冲走或冲淡了他们的忠诚和本质。当雨停了的时候,我自然还会再看他们,看他们还是不是原来的他们。若是,一点儿没有变,大概,我就彻底失望了。总有失望的时候,这我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失望中提炼不失望,或者叫希望,或者叫热望,怎也离不开那个“望”字,就像此刻我在望月,望我梦乡里的月。
辛弃疾把月称作“玉兔”,并有诗为证:“著意登楼瞻玉兔,何人张幕遮银阙”;屈原把月称作“夜光”,也有诗为证:“夜光何德,死则又育”;陆游把月称作“冰轮”,同样有诗为证:“玉钩定谁挂,冰轮了无辙”;李贺把月称作“玉轮”,更有诗为证:“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苏轼把月称作“桂魄”和“婵娟”,显然也有诗为证:“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李白把月称作“顾菟”,自然也有诗为证:“阳鸟未出谷,顾菟半藏身”;方干把月称作“玉蟾”,少不了也有诗为证:“凉宵烟霭外,三五玉蟾秋”……玉弓、玉桂、玉盘、玉钩、玉镜、冰镜、素娥、玉羊、广寒宫等等,不必说,也是送给月的雅号。月,自古以来,是多么地受人重视。于是,月纷纷乘风而去,去了诗里的去了诗里,去了歌里的去了歌里,去了梦里的去了梦里……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满月飞明镜,归心折大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字字生辉,辉映着我此时忽明忽暗的思绪。
继续望月,望面容模糊、伤痕累累的月——
可不是么,桂树被乌云砍了,嫦娥嫁给了蟾蜍……好久了,却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眼下的一些事儿,称不上是事儿的事儿。而我,就是在琢磨这些事儿,一个热爱思想的人是不可能不琢磨这些事儿的。我的生命的年轮就是这么琢磨多的,我的一根又一根骨头就是这么琢磨硬的,我的一滴又一滴血液就是这么琢磨纯的,我铺向远方的路就是这么琢磨宽的……对于这一切,就总有光和影在纠缠,他们纠缠成了一对时而貌合时而神离的夫妻。
我不能止住我眼前的这些雨,就像不能止住我的思想的雨一样。雨,越下越大,有许多东西,都被冲走了。或许,有些东西注定要被冲走,没有被冲走的才是好东西,就比如我梦乡里的那个拒绝被包装的纯美的大月饼:中秋月。月的临,是为了让人们看得更清楚。没有月,我也可以同样看得很清楚。
……
舍不得省略,可我还是省略了,就像昨夜我心甘情愿地省略了我的睡眠一样。即使这样,另一种月光也依然涌入……王维说,这叫“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杜甫说,这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我心领神会,默默无语。心里一直在想,弗洛斯特所说的“浪漫的落差”,大概就在这里了。刈除我吧,当你的心繁茂的时候;种上我吧,当你的心荒凉的时候;既不繁茂也不荒凉的时候,就让我在梦幻的月光里自自然然地长,长成我自己的样子,能够承接一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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