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直以来,真正屹立、超拔、有大乘气象、让人心仪的散文诗还是太少,大多还停留在对
“玲珑美”、“情趣美”、“意境美”、“空灵美”等等的迷恋上——不是说这样就不好,而是从“接受美学”上来进行深度考察,人们的期待疆域已经普遍拓宽、大面积加大,如果仅是这样,就不可能会充分地满足接受者的广袤期待和纵深欲求。人们需要一桶水,而一首散文诗却只给了一碗水,甚至半碗水,当然是不能满足。任何艺术,其实都存在着这个是否充分地满足的问题——而不是对“别样美”、“独特美”、“个性美”、“惊异美”、“无限美”、“难言美”的追求上。这就使得,一般性的描述和简单化的抒情,还依然旁若无人地在滋生着,它们的生存空间似乎也越来越广大。也正是因为这样,六年来,《散文诗》主编冯明德先生至少三次向我郑重约稿,说要以专辑的形式重点刊发,我总是一再地“怠慢”,因为我离自己给自己竖起的高标还有一段距离。我首先要做的,就是缩短这段距离,而不是将自己的诗歌重新排列搪塞过去,这样对不起朋友更对不起我的文学良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任何一个诗人的诗歌都可以重新组合,组合成一首散文诗,好的诗歌当然就是优等散文诗。反过来说也一样,任何一个散文诗作家,也都是诗人,只要他或她的文本品质是诗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充分地满足。只要实现了这个充分地满足,散文家和小说家的文本,我也乐意称之为散文诗,就比如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古巴作家何塞•马蒂的《尼亚加拉河上的诗》、法国作家罗兰•巴特的《一个解构主义者的文本》、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的《物质生活》、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青鸟》、美国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宠儿》、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印度作家阿伦德•哈蒂•罗易的《卑微的神灵》,等等。
充分地满足,即完全满意于一种欲望、渴念、需求或身心的实现,是阅读者的需求心理达到了一种饱满和饱和状态。很显然,它是对阅读者的精神欲望的挑战和刺激。因此,菲立兹•惠特尼曾经这样说过:“对作家而言,能始终抓住那极具魔力的兴奋感就是最大的奖赏。”千篇一律的散文诗只会让人麻木,只有好的散文诗才能够让人兴奋。能够让人兴奋,就说明一首散文诗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活性元素,能够充分地调动阅读者的生命细胞。
说到底,外射晶光,内含生气,有花有香,有灯有光,有火有焰,并不是我们对一首散文诗的最终要求,“最终要求”里还应该包含了特质、特色、特点和特效等等,也就是说,一首散文诗必须要有让人感到特殊和特别的地方,或者说是“过人之处”。也只有这样的散文诗,才会让人读之不透、品之不够,因为它总是那样地风情万千、仪态万方、魅力无限。
极度快慰、舒畅、惬意的生命反应,应该成为一首散文诗所赋予的最高阶段。这时候,或身心燃烧,或陡然抓住了腾云驾雾的感觉,或醉而飘然若仙……总之给人以畅美、快美或难表之美。“尺蚓穿堤,能漂一邑”,这时候我们就会感叹。
卓异的散文诗,不仅给人带来生理上的亲和,更能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倾倒,因此说,它应该像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所命名的“双重火焰”。这“双重火焰”,既能为人的身体取暖更能为人的心灵点灯。
《周易•系辞下》里所说的“尺蠖之屈,以求信也”,战国时期思想家孟子在他的《尽心》里所说的“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西汉学者刘歆在他的《移书让太常博士书》里所说的“及夫子殁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隋唐史学家李大师及其子李延寿在他们的《南史•昭胄传》里所说的“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唐代学者刘知几在他的《史通•叙事》里所说的“文约而事丰”,唐代著名诗人孟郊在他的《君子勿郁郁士有谤毁者作诗以赠之》之一里所说的“须知一尺水,日夜增高波”,其实很多人都做到了。从这点上来说,很显然,现在的散文已普遍超越了五四那个时候的散文诗。可是,五四时候的散文诗并不能成为我们的一个标准,因为毕竟那个时候中国的散文诗还没有走向成熟。如果仅仅停留在“尺蠖求伸”、“言近旨远”、“微言大义”、“尺幅千里”、“文约事丰”、“尺水丈波”,永远都这样,会怎样?肯定,我们就会失去对散文诗的浓厚的兴趣和热烈的拥抱,不得满足。
散文诗的初创者之一波德莱尔曾经这样说过:“当我们人类野心滋长的时候,谁没有梦想到那散文诗的神秘——声律和谐,而没有外在的节奏,那思想的精辟和辞章的跌宕,足以应付那心灵的情绪、思想的起伏和知觉的变幻。”他还说:散文诗这种形式,“足以适应灵魂的抒情性的动荡、梦幻的波动和意识的惊跳。”波德莱尔所说的“野心”、“神秘”、“跌宕”、“起伏”、“变幻”、“动荡”、“波动”、“惊跳”等,显然与我所说的“充分的满足”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历史上,是出现过许多好的散文诗的,比如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玫瑰》——
……
她看见了玫瑰,抓起它,望了望被揉皱、弄脏的花瓣,看了我一眼,于是那双眼睛突然凝住不动,滚出了晶莹的泪花。
“你为什么哭?”我问道。
“就为这朵玫瑰。你看看,它成了什么样子。”
这时我想到要说句意味深长的话。
“您的泪水能洗去花上的污秽。”我神色庄重地说。
“眼泪洗不掉,眼泪只能将它烧毁。”她答道,于是她转身向着壁炉,将花朵扔进了正在熄灭下去的火焰。
“火焰能比眼泪更好地将它烧毁。”她不无勇气地大声说,这时她那双还闪着泪花的美丽的大眼睛便大胆地、幸福地露出了笑意。
我明白了,连她也已烧毁了。
里面显然有“惊跳”,虽然是隐藏着的。长久以来,我们所渴望的,也包括了这样的不动声色却显而易见的让人惊跳的篇章。因为,它直指人心,直澈心源。从艺术上来说,它已经不仅仅是“叙事”,在事理的背后显然还隐含着很多的情理和哲理。正是这事理、情理和哲理的联手,共同满足了我们的阅读心理。
所有艺术,都应该是生命艺术,生命艺术就是用来充分地满足阅读者的生命需求的,这点毫无疑问。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更高的要求:一位散文诗作家,不应该仅仅是一位散文诗作家,还应该是一位柏格森那样的生命哲学家或海德格尔那样的艺术哲学家甚至是克尔凯郭尔那样的宗教哲学家。他的生命世界里应该包罗万象、气象万千、波澜壮阔、风起云涌,妙不可言。
注:此为2010年7月28日下午本人在“第十届全国散文诗笔会”暨“首届中国·散文诗大奖颁奖会”上的重点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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