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延桐获广西最高文学奖散文集《笔尖上的河》读后
王春芳
散文走向写意,使之与普通的叙事散文区别开来。写意,即重在书写情怀和思想,意随笔走,注重神韵、神采等等的显现,这一点在谭延桐的散文集《笔尖上的河》中体现得十分突出。收入其中的60余篇散文,无不闪烁着智性、哲性和诗性之光。这三者交相融合或相互辉映,使作品显得凝重、深邃、空灵而又耐读。这里没有十分具体的生活展示,所要描述的对象无不超越了琐碎的情感与现实。它告诉了你作者的感觉和发现,审视与批判。这样的精神产品是浓缩的,似酽酽的香茗,得平心静气细细品味才行。它似乎没有确切地指称过什么,而其实它什么都说了;它似乎什么也没有交给你,而其实它把作者的内在心灵全部交付到了你的手中。从文章中透射出来的谭延桐是坚定的,也是勇敢的、凌厉的,仿佛时刻准备着要为世间的不平拔出刀来将之击个粉碎。他微笑着,同时眼中满含热泪;他憧憬着,同时内心苦闷不堪。
在《打开了的夏天》里,我们窥见了一个崭新肉体的发生。而后的这个“他”,成了一个作家,成为今天的谭延桐。他所理解的写作,只不过是对“从上帝那里借来了的我的肉体”的“眉批”,待到将“我”再还给上帝的时候,这个“我”就“完全”了。他有宿命感,但不颓唐,也不没落,一直在试图通过“说话”来给这个来到世间的“我作详尽些再详尽些的‘圈点’”。1962年的夏天距离现在已有38年,人生苦短,而只要生命一打开,“就会有人被其中的某个词语击中,被幸福感染,被一种独特的感觉团团围住;就会看见喜悦在很多人的唇边徜徉;就会心甘情愿地把良心献给世界;就会悉心地去赢得时间的信任;就会让一支乐曲把自己打开,打开,打开……”他感恩生命来到自己的体内,他感动着,并在心底为这样的生命埋下无限的祈祷。他虔诚地说:“是的,它是一种安慰。无论这种安慰将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都是灵犀的。”后来,他长大了,时间浸泡在书里。这样的时间是优秀的,“发着奇异的光”。这样的时间适合于将自己打开,“将自己打开”,奉献给这个有我的世界,这是人生怎样的“福祉”啊。诚实、深沉、温良、谨慎,这是作家谭延桐的情怀,也是这本书的情怀。还有爱。从本质上说,谭延桐是一位诗人,他对自己的同道者向来充满了怜惜和珍爱。一个叫方向的诗人服毒自杀了,这一年他只有28岁。“他在打算放弃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想到的依然是他的诗歌,最最亲爱的诗歌。”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想写一首诗。这能揪去人热泪的话语成了谭延桐为其所写祭文的标题。“这年头,诗人命苦,大概也只有诗人理解诗人,诗人为诗人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了。”“读方向的诗集《挽留》,我忍不住要流泪。我的泪是为方向流的,也是为和方向同命运的诗歌兄弟流的。他们生前都是蘸着自己的血液写诗的,且写得像血液一样惊人。”行文至此,阅读暂止,我不禁为这心灵的至诚和哀切伤怀动容。
他也无限怜惜着那些好的语词,像怜惜一个个鲜活的孩子。比如“理想、信仰、道德、崇高”等等,是啊,这些在时下常常遭受讥讽和揶揄的词何罪之有?难道不是需要我们追慕终生的吗?他哀叹这样的世间,哀叹这样的人,勇敢地站出来为这些词验明正身〉(《为某些词语雪耻》)”一棵树没有了土地、空间、水分、阳光,最终只能沦为一块朽木。而理想、信仰、道德、崇高等等不正是它们的沃土、蓝天、甘露和阳光吗?”为蒙受不白之冤的词语昭雪,其实就是找回人类最起码的尊严,捍卫生命本有的圣洁。我们苦难的人类正是由于它们的照耀与护送才免遭毁灭的。他发现了一个摇晃着的世界,他问着:“一个世界,怎么会没有重心呢?是不是没有了好的风尚就会失去重心,摇摇晃晃呢?难道不是?(《许多东西在那里摇晃着》)在心底,他必得费尽心机诠释一个一个这样的疑问。一个智者的姿态,一个怀揣着爱和悲悯的诗人,要不断地给暗影中的心灵打开一扇能透气透亮的窗。在他近乎自言自语的叙述里,世界变成了一个比地球仪还要小的缩影;他用力把握着其表层的纤毫与深处的潜流,笔锋貌似在游移,实则在砍削。那些刀子在解剖什么,带有“咔咔嚓嚓”的响声。我们看到了被解剖者——世界或特定的某一角落和人类或特定的某一人群——谢尽伪饰,显去了血淋淋的本质。他给“摇晃”这一富有象征意味的存在态势找到两个“他”作为行为主体:一个是以知识为支点摇晃的“他”,在精神里形而上地存活着;另一个是以金钱为支点摇晃着,在世俗中形而下地存活着。他写道:“我努力分辨着这一个他和那一个他。在他和他之间,写下我的清醒:或迎接,或拒绝。”——他在摇晃着,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那是一种无声的神圣的摇晃;而有些人在摇晃着,则完全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那是一种聒噪的卑下的摇晃。“我知道哪一个他是我的同道。”读到这里,我们应择取的是哪一个,答案已不言自明。接过诸多这样的文字,我感到谭延桐牵引我们到达的终极地带不仅是心灵,还有灵魂。更多的时候,心灵只是供我们汲取感性再前行的一个中继站。由感性到达理性的至境,这才是《笔尖上的河》翻涌着,澎湃着所要流向的辽阔海域。他的一个个智性、哲性、诗性的发现,不仅仅复擦亮了阅读者的眼睛,还给人带来了顿悟与惊悚。来看看这些个篇名:《人是一辆卡车》,《箫是空调》,《被时间盯着》,《白色的词语》,《梦吃什么》,《苹果是一颗心》,《好书都是气功师》等等。他将看似毫不相干的物件联接,赋予两者贯通融汇的哲思与感悟。他给梦和时间以动作,给词语以色彩。在这些篇章里,他淡化着叙事,强化着自白。感觉仿佛是飞来飞去的蛾群,在汉字的蕴义之中跳荡。那是一些闪光的蛾子,灵性赋予了它们洞悉这个世界的本领。他抓住一个个凡常事件,将这些事件打穿,往纵深处无限开掘;给这些事件以五脏六腑,给它们以思想,以灵魂。事件只是精神内涵的一件衣裳,而在谭延桐的笔下,这些凡常的事件活了,有了深度,有了姿势、色彩、韵致和智慧,成为一篇篇厚厚的重重的浓浓的值得反复玩味的美文。……其实谈论这样的散文显得多余,我无法说清说好这其中的奥义。我迟迟疑疑地掩上了嘴。作为写意散文的先驱,谭延桐的散文意义何在?答案不在我这里,在那条《笔尖上的河》之内,之上。在那些汉字搭起的,可供灵魂躲避风雨的草棚下面。——“好书都是有情怀的”,手指触摸《笔尖上的河》,这样的说法我表示赞同,并想藉此送去我对他的深切祝福。
(刊于《文学报》(2002.9.14)
注:
1.《笔尖上的河》,散文集,谭延桐著,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由61篇独立成篇的写意散文构成,共21万字。是关于自然、宇宙、生命、艺术、人类的观照、静悟与祈祷;是心与物的整合与僭越;是一本开阔、深入、纯净、优雅、超拔、有精神特质和艺术品位,融“意味写作”和“意义写作”于一体的文化散文和艺术散文集。曾荣获广西最高文学奖——第五届广西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
2.本文作者王春芳,作家,评论家,深圳电视台编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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