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随笔名家名篇》收入的我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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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尼斯堡有一条菩提大道,仿佛是神话中的枝条,每当下午3点半整,它都会像德国所有电报大楼上的大钟准时敲响响亮的一计那样,准时地长出一颗名叫“伊曼努尔•康德”的果子。那颗果子橐橐有声地行走着,一片叶子也总是像齿轮一样与他有声有色地咬合着,押着韵。那片与他押着韵的叶子,就是他的仆人老兰培。老兰培对康德崇拜有加。尽管他已经老态龙钟步履维艰了,但每当康德提着拐杖外出散步时,不管他有多乏多累,他总是像康德的脚印一样悄悄地忠实地跟在后面,无论是天阴还是天晴,手里总是拿着一把雨伞,就像是拿着一个护符。有了他们,那条路就不再寂寞了;因为康德,那条路就一直延伸着……延伸到了世界各地,延伸到了许多书本里面,延伸到了人们的心里。从此,人们就习惯了和哥尼斯堡的市民们一起,把那条路称之为“哲学家路”了。
此刻,康德正漫步在他的“哲学家路”上呢。当然了,有许多不知姓名的影子也正行走在他的又宽又阔的思路上。为它们命名?不急不急。回家以后,他肯定是要为它们一一命名的。就像世人为那条菩提大道命名一样。他的思想在那条路上压下的辙印自然是比他的身体在那条路上压下的辙印要深的——他仅有五英尺高,又瘦又小,曾经被许多哥尼斯堡居民称为“古怪的小矮人”。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灵魂的风度和思想的重量。谁说浓缩的炸药能量就是最小的呢?左肩下垂,右肩后斜,又有何妨呢。反正,再多的思想也不会盛在肩膀里的,更不怕摇晃。脑袋虽然偏了些,但这并不影响里面的空间,它足以容得下思想的千军万马呢。
近百分之七十的人都被欧洲疯狂的战火吞没了。康德算是一个幸运者。经过熊熊的战火锻造出来的康德,灵魂也便成了一块钢铁。尽管贫穷剥夺了他的身体的营养,但并没有剥夺他的灵魂的渴望。他像渴望着面包一样,渴望着“自我的内在和谐”。他一直珍藏着他的老师送给他的那件礼物:“人所能拥有的最高尚的东西,就是和平、乐观精神和永远不能被任何激情打破的自我的内在和谐。”即使是风和雨、雷和电吵得最凶的时候,他也是体贴入微地照顾着自己的思想,和那些思想和睦相处,共沐清辉。他甚至不愿让婚姻来打搅这样一种来之不易的秩序呢。他喜欢一个人来来去去。因此,并没有来得及多想,他就独自上路了——这是一条两边长满了思与辩之树,开满了形而上之花的通衢大路。他坚信,上帝就在路的尽头耐心等着他。他为这样的约会感到幸福之至,欣喜若狂。“任何情况都不可能使我偏离这个方向。”他说。为了不使自己偏离这个方向,他把头颅深深地埋进了时间的土壤。渐渐地,他的智慧的种籽开始发芽了,并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些花朵的名字叫做:哲学,数学,物理学,几何学,逻辑学,心理学,天文学……那些花朵显然是不能变成面包的。他想来想去,最后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出租了。他在普鲁士的贵族家庭里做家庭教师,一做就是九年。这九年,他内心里的某些东西一直在发酵着。九年之后,哥尼斯堡大学便嗅到了那种经过多年发酵而芬芳四溢的智慧——咣地一声,这所大学的校门便向他敞开了,他成了一名哲学讲师。从此之后,他便彻底地“隐退到自己心灵的贝壳里”去了。虽然他的足迹从未去过方圆四十英里之外的任何地方,但他的思想却翻过千山万水,抵达了谁也不曾涉足过的神秘之地。
他的思想像他的裤子一样整洁——即使是在最贫困的时候,他也依然“像保存自己的思想那样去保存裤子”,并发明了一种独特的保存裤子的方法。那个别人很难学到的方法,自然是得益于他的皮革制作匠的父亲的影响的。——无论是贝克莱的唯心主义,还是休谟的怀疑主义,还是卢梭的情感主义,还是伏尔泰的理性主义,无不在他的思想的显微镜下交出了秘密,无不在他的智慧的话筒前面道出了隐情。他被哲学的陈酿熏醉了,烂醉如泥。一梦醒来,他便向世界捧出了他的肝胆——《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他的这些心血自然是浸透了人类哲学最浓郁的醇芳的。第一缕醇芳,他否定了上帝;第二缕醇芳,他又肯定了上帝;第三缕醇芳,他发现了上帝。原来,上帝就生活在以“铺设在天堂里的样式”为蓝本的自然图画中的。只有极少的一部人才能看见上帝,接近上帝,因为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图画中的图画的存在的。在康德看来,所谓上帝,就是人类良心的指引者,义务的唤起者,个人与社会生活的组织者。这个上帝的存在,只显现在情感的镜面之中,是自由意志和不朽灵魂的旁证。
“没有心灵的眼睛是无力而盲目的。”因此,康德一向善于用心灵的眼睛去发现真实的世界:人类的理性或知识,并不全都是通过感官获得的,因为人类的感官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尺度,极不完善的尺度,它们既不能丈量有限世界,也不能丈量无限世界;既不能演算时间的有始有终,也不能演算时间的无始无终。真实的世界永远是在人类的感官之外的,但并没有越出人类的理智的综合。为此,他把理智锻造成了一把又一把锋利的剑,用它们斩除了许多一直在对人类虎视眈眈的教条,并在真实的世界与现象的世界之间划了一道很深的线。因此,叔本华说:“康德对哲学的最大贡献就在于,他把真实的世界与现象的世界作了区分。”
而实际上,他的哲学贡献又何止这些呢。比如,当他的“绝对命令”訇然响起的时候,世界早已发聩了的耳朵,就曾为之一震。在康德看来,理论思辨固然重要,但人类的实际需要比理论思辨更为重要。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在着一个绝对的实在性的话,那么它不是别的,只是我们的道德感和伦理义务的现实性,即“绝对命令”。这个“绝对命令”,当然是引导人类的良心抵达善境的唯一灯盏。这不是纯粹理性的问题而是实践理性的问题。因此康德大声疾呼:“有两样东西,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那种越来越大的惊奇和敬畏就会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他几乎是含着眼泪在疾呼的——不,他的确是含着泪水在疾呼的,他的泪水和他的声音一起,在飞。可是,飞了没有多远,就被一些隐形的炮弹打下来了。他又虔诚地把它们送向天空,望着它们滴着鲜血在空中盘来旋去……
“至此为止,伊曼努尔•康德扮演了一个不屈不挠地反对偶像崇拜的铁面无私的哲学家,他袭击了天堂,杀死了天国全体严阵以待的守备部队,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失去知觉倒在了血泊中,不存在任何仁慈或父亲似的美德,无所谓今生受苦来世善报了,灵魂不朽正处于最后的痛苦中——发出死亡的呻吟和尖叫——而老兰培作为一个悲伤的旁观者,腋下挟着雨伞站在一旁,满脸淌着不安的汗水和泪水。于是康德被感动得产生了怜悯之心,并说明,他自己不仅是一个伟大的哲学,而是也是一个善良的人。‘老兰培’,他说,‘必须有一个上帝,否则可怜的人就不会幸福,而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幸福的。实际的常识需要它,那么,好吧,就让实践理性来为幸福做保障吧!’康德根据这些推论,在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之间作了区分。有了实践理性就像有了魔杖一样,使得那个被理论理性杀死了的自然神论的尸体复活了。”诗人海涅这样深情地写道。
他的哲学招来的暴风骤雨,越来越多。教育部长威尔纳签署命令,禁止他的著作继续在普鲁士出版。国王也对这位犟头犟脑的哲学家很不满意,甚至恼羞成怒:“我们的上帝极为不悦地看到了你如何滥用你的哲学,破坏《圣经》中的许多重要原则……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你不会有好结果的!”垂垂老矣的老康德,思想并没有垂垂老矣,他十分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因此,他依然故我,散他的步,喝他的咖啡,想他的问题,做他的哲学之梦,“不慌不忙地观望着这场暴风雨”。他也以同样喜悦的泪水欢呼法国大革命,甚至高呼——“现在我终于能够同西蒙说——上帝,让你的仆人平静地离开吧,因为我已经亲眼目睹了你的拯救!”
就这样,他雷打不动地走着,旁若无人地走在他的“哲学家路”上。佝偻的身影是越来越像一个逼真的问号了。这时,他手中的拐杖也已经变成一根魔杖了。那根魔杖有节有奏地叩问着地面,也有滋有味地叩问着时间。他反复地捉摸着地面和时间迥然不同的回答,在一种很让人放心的思想里,静静地睡着了……
他梦见了他的生死相依的爱人——哲学,在为他失声恸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