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在杂志上读了我的一组散文,并来信说,这组散文有一种瓦格纳味……我很惊讶。瓦格纳味是个什么味,我说不清楚,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在写这组散文的时候,的确是听着德国作曲家威廉·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完成的,而且是反复地听。我像尼采和李斯特一样喜欢瓦格纳,由来已久。常常地,在我写作的时候,我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放上瓦格纳的音乐,好让我的思绪浸泡在一条动感的河流中,好让那些动感的水流和奇幻的浪花陪伴着我,敲打着我,刺激着我,推动着我……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也从来没有在我之前的作品里流露过,我喜欢瓦格纳的音乐,可是,你却……真的是惊讶于你的非同寻常的艺术嗅觉和艺术感知了。嗅一嗅,就能知道文字里都有些什么,这也实在是太奇妙了。因此,我就说,你完全可以去做评论家。我说的,自然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评论家。
我喜欢瓦格纳的歌剧和乐剧,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因为读了美国作家亨利•托马斯和黛娜•莉•托马斯夫妇写的《尼采传》,知道尼采曾经狂热地迷恋过瓦格纳,又因为那时候我像尼采狂热地迷恋瓦格纳一样迷恋尼采,爱屋及乌,也便开始喜欢瓦格纳了。先是买了瓦格纳的磁带,后来又买了瓦格纳的光盘,听来听去,不知道听了有多少遍了。有的音乐可以听一生,瓦格纳的音乐便是这其中之一。
此刻,我又在DVD播放机里放上了瓦格纳的《漂泊的荷兰人》序曲,并把负责音量的“主控制”旋钮往“最大”方向拧了一下,并按下了“重复”按钮——我又看到了暴风雨,大海洋,幽灵船,荷兰人,魔鬼的咒语以及水淋淋的光辉……
《漂泊的荷兰人》取材于德国诗人海涅的散文《史纳伯勒沃普斯基先生轶事》。瓦格纳早在里加担任乐队指挥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篇散文所描绘出的奇特意境。但当时的他,认为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用音乐的形式把这种奇特意境充分地表现出来。后来,瓦格纳为了跻身欧洲的艺术中心巴黎,从里加偷越俄国国境,取道挪威和英国,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海上苦旅……这便又唤起了他对海涅的那篇散文的回忆。到达巴黎之后,他便急不可耐地开始了《漂泊的荷兰人》的创作……终于在1841年9月竣稿。原稿上赫然写着“在黑夜和贫困中,从简陋到不朽”等等带血的感言。
《漂泊的荷兰人》讲述了一个幽灵船的传奇。据说,这条幽灵船的船长是一个不屈不挠的荷兰人,曾发誓哪怕天翻地覆也要越过危险四伏的海角,即使是在大海洋上颠簸到世界末日也在所不辞,绝不回头。一向善于捉弄人的魔鬼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后,便罚他终生在海上漂泊,只允许他七年靠岸一次,直到他觅到像他一样痴心不改的爱人为止,方可彻底解脱。有一次,幽灵船在挪威停靠时,漂泊的荷兰人果然赢得了挪威一位船长的女儿的芳心。但漂泊的荷兰人唯恐晦气的自己连累了那位名叫荪塔的女子,思虑再三,还是决计继续出海。就在幽灵船渐渐漂离海岸的时候,忠贞不二的荪塔却纵身跳进了大海洋……幽灵船慢慢地沉入了海底……而从水中冉冉升起的,正是漂泊的荷兰人同荪塔紧紧拥抱的大形象。至此,魔鬼的诅咒彻底地被瓦解了。
这个北欧传奇的影子,可能是折射在我的一些作品里了吧,因而让你一下子给抓住了。你抓住的,其实都是我心底的一些东西。
我迷恋传奇,这你是早就知道的。在我看来,时间里藏着的那些了不起的东西,简直是诱惑人类活下去的唯一的魔药。为了争夺这样一些魔药,因而有了战争——看得见的战争和看不见的战争,一个人的战争或两个人的战争或一群人的战争……常常地,我写作,其实就是在试图品尝这样的魔药。活也好,死也好,乐也好,苦也好,只管品尝。品尝本身,不也是一种传奇——生命的传奇吗?
瓦格纳生下来才五个月,父亲便患病死去了。幸好,继父培养了他的对戏剧的兴趣。八岁的时候,他便能在钢琴上弹奏威柏的歌剧《自由射手》的片断;十五岁的时候,当他在莱比锡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交响乐时,便决计毕生献身于伟大的音乐事业。也可能是由于他的性格的原因吧,他处处遭到众人的非议和排挤;也正是由于他的性格的原因,他才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歌剧人,并对当时的歌剧进行了重大改革,最终成了“未来音乐”的首创人,卓越的音乐家。尽管他刚去巴黎的三年中,过着挨冻受饿、潦倒不堪的生活,不得不靠为报刊撰稿和改编流行剧糊口……但他最终还是像那位漂泊的荷兰人那样,用自己的生命意志,感动了上帝……我从瓦格纳的这种性格中,看到了钢铁和岩石、高山和海洋,刀锋和火焰,找到了我的性格的最满意的座椅……
这种性格投影在我的作品中,显然就是“拒绝合唱”、“不合时宜”、“特立独行”。
除了瓦格纳的《漂泊的荷兰人》之外,他的《黎恩济》《汤豪塞》《罗恩格林》《森林的细语》《尼伯龙根的指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女武神的飞驰》《纽伦堡的名歌手》《西格弗里的葬礼进行曲》《帕西法尔》等等,也都一一告诉了我,他对庞大与细小、形象与抽象、现实与浪漫、现在与未来的一些深刻理解。而这些,也都一一化成了我的作品的血液。就像你所说的,我完成了一种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大融合。
匈牙利杰出的作曲家李斯特对他的这位先是朋友后是女婿的音乐天才喜爱有加,他说,我一向钟爱那种充满异常旋律与结构的音乐形式,我把这种音乐形式称之为“未来音乐”。“未来音乐”的首创者,当然是非瓦格纳莫属。也的确是这样,不容分辩。如果再看看瓦格纳对约翰•史特劳斯、柏辽兹、尼采等等著名作曲家及哲学家的重要影响,也就知道这种“不容分辩”的具体涵义和真实分量了。还有,现代歌剧之所以能废弃毫无意义的声乐装饰,力求最最真实的表现,以及管弦乐伴奏的丰富化,等等,也无不是受了瓦格纳的影响。有人说过,除耶稣之外,瓦格纳是历史上拥有传记最多的一位男性。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瓦格纳所提倡的“未来音乐运动”,是和大地、天空、日月、空气一样不朽的。真正的艺术,就应该是“面向未来”的。
瓦格纳把我从一个只有窗户却没有门的房间里拉了出来,把囚禁在我的生命中的那些精灵也一并拉了出来,把我对另一个空间的凝望也一并拉了出来……我,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时间中慢慢地复苏、还原,悄然地萌芽、生长的。我知道,我的还原和生长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成了一个象征。
瓦格纳是一个漂泊的瓦格纳——光他的流亡生涯就长达十二年之久,我也是一个漂泊的我,心灵一直在漂泊……漂泊,最终使我们成了精神上的密友,艺术上的同道。瓦格纳生活在瓦格纳的时代,我生活在我的时代,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心灵的相遇,不影响我们的频频的会晤……我们经常地在一起,难免我的头发里、衣褶里、呼吸里、言词里有一种瓦格纳味了。
此刻,瓦格纳的音乐仍在继续……我知道,它在我的生命中,大概是不会停止的了。生命这台音响上的“停止”按扭,早已被我断然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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