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银锋诗集《卡在树上的眼睛》序
在妙心和慧心的指引下走向沉吟
像摩诃迦叶一样破颜轻轻一笑……这是胡银锋留给我的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在我看来,“破颜轻轻一笑”已经成了胡银锋的一个不可替代的生命符号。这个不可替代的生命符号就如同永远也掺不了假的阳光,总能很真切很明亮很温暖地荡漾开来……这便很自然地使我想到了禅宗里的那个以心传心的第一宗公案:有一次,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上请佛祖释迦牟尼说法。大梵天王率众人把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了佛祖,隆重行礼之后大家就退坐一旁。这时候,只见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在这关键时刻破颜轻轻一笑……细读胡银锋收在《卡在树梢的眼睛》这本诗集里的全部诗作,感觉她的诗作也是,我是说她的诗作也是毫无凝滞地荡漾开来并带着拈花微笑般的意味深长的涵义的。自然,流淌,灵动,悠远,甚至还能听到其中的淙淙潺潺的声响,看到里边的游来游去的鱼群……也便成了我对胡银锋的诗歌文本的最初印象和认识。当然了,远远不止这些。
自从诗神在胡银锋面前拈起了那朵金婆罗花,胡银锋的妙心和慧心便和金婆罗花的独特芬芳开始了对接,再对接……
我喜欢这样的在妙心和慧心的指引下走向沉吟的诗歌。胡银锋正好赠予了我这个“亲临现场”的机会。我观看着,倾听着,咀嚼着……沉吟型的诗歌,不喧哗,不张扬,不媚俗,不合污,不浮浅,不苍白,因为它是深思吟味的结果而不是东拼西凑的结果。
这结果,让人坦然自得,怡然自远。
自觉意识涵盖之下的独立意识
如胡银锋这般的年纪,能写出如胡银锋这般的诗歌,了不起。因为,胡银锋已经完成了从生命的自觉到文化的自觉到艺术的自觉。这个很容易被人误读的“自觉”,之于生命,之于文化,之于艺术,从来都很重要。如果你的“咀嚼功能”还没有完全退化或丧失的话,仔细地咀嚼一下“自觉”这两个字的深意,大概也就十分清楚了。
前两种“自觉”悄然告诉我们,从一开始,胡银锋就不是那种拿诗歌当游戏、拿文化做标签的诗人,而是把至善、至诚、至情、至理、至上、至好握在自己的心中,并不断地灌注在自己的诗歌里面,从而让我们不用借助望远镜便可以看到一种胡银锋式的结实的诗歌。从这些质地坚实的诗歌里,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许多的至言,比如:“哦,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动过/夜莺啼叫常常赶跑死亡”;“没有人告诉我,绝望该用微笑来忍耐”;“一个乞丐没有来得及等待就逃避与白眼的较量/可能,我们会献上花圈让不安褪色”;“当黑夜跌进眼睛/我关上窗户不再歌唱/世界如此孤独,我并不怨恨谁/你走了,我仍把歌唱给你听/爱情那么慈祥,没有过错”;“午夜翻出大堆白花花的硬币/从星星眨巴的眼里购买童年/我听见回荡在红蜻蜓翅膀上的笑靥/那些抓来的蟋蟀也成对歌唱”;“他的眼睛时常看到雕塑背后/我想我该爱他以及他的眼光所到达过的线路/这是我此生/仰望生命及雕塑唯一的理由”……这些至言,犹如美目,很能透露深藏在里边的涵义。如果你抓住了其中的涵义,也便抓住了生命自觉和文化自觉联手的昭示了。
艺术自觉是一种深刻的艺术观照,是一种广阔的艺术境界,是一种独到的艺术追寻,是一种具有高度人文关怀的艺术理念。富有艺术自觉的诗人,是不可能会阻止自己的精神年龄超越自己的物质年龄的。富有艺术自觉的诗人往往都喜欢围着心象转,即使是在写物象,也是内化了的物象。纵观胡银锋的全部诗歌,很容易就会发现,胡银锋给寻常的物象找到不寻常的心象的功夫,就比如《情书》《躯体》《裂痕》等等。在这里,胡银锋呈示的已经不仅仅是现实意义上的情书、躯体和裂痕,而是超现实意义上的情书、躯体和裂痕了,甚至是带着某种象征意味的情书、躯体和裂痕。有的,胡银锋已经直接挑明了,比如《火焰是我们唯一的爱情》。看似“直接挑明”,其实胡银锋是设了一个陷阱的,直到你完全地跳进了,胡银锋才又用她的张力来扭转你:应该向内看齐而不是向左或者向右看齐。至此我们才终于明白,胡银锋是深谙客观对应物的巧设的。她懂得“设定”或“不设定”、“给出”或“不给出”。这是智慧之举,艺术之举。和诗歌艺术打交道,不讲个“智慧之举”和“艺术之举”是会吃大亏的。但这智慧和艺术,显然不是生活的智慧和艺术,而是生命的智慧和艺术。这点,是必须弄清楚的。胡银锋之所以在给定的时候也夺定,就是因为“清楚”二字在发功。
心里清楚,诗歌就把握得清楚。是的,胡银锋的诗歌都是一些清楚的诗歌,与含混无关,与杂乱无关。但这并不说明胡银锋的诗歌就没有张力、弹性、空间和未定点,只不过是,这是一些清楚之上的张力、弹性、空间和未定点罢了。
取样来看——
如果天黑了,就把灯亮上
如果字迹模糊了,就用毛笔细心划上
如果人离去了,就留下他的背影
如果歌声呜咽了,就让它继续
……
白天早跑了,夜晚抓来了黑
静静的,深深的
护士说,孩子,睡吧
手术很顺利。
——《做一次精神手术》
一看便知,这并非“道士画符”式的写作,随便画一个东西,便故弄玄虚、故作高深地来“考你”。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茫然不知所指了才是好诗歌。胡银锋一直在提防的,就是这样的幼稚病。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已经进入了“自觉”。进入了“自觉”的诗人,就总有自己的价值体系、价值取向和价值判断。
胡银锋在她的《不押韵的时代》里嵌进了这样一个句子:“桃树楚楚动人……”其实,胡银锋诗歌也如她笔下的桃树一样楚楚动人。只不过是,很多懒惰的眼睛对这其中的美视而不见罢了。在温文尔雅、楚楚动人中展现自己的对眼前的这个“不押韵的时代”的审视性和批判性,这便是气与力的结合了。
且来细看——
原初,我们表情生动心灵悸动
桃树楚楚动人,开出花朵
日子抬头看阳光穿透黑色的幕布
那是一个乌鸦也能唱出曲谱的年代
但我们并不夸张,接着
雨常常不留情意地赶走所有乐器
指挥者或者演奏者,两手空空
胭脂在午夜泛滥,流经唇齿发音器官受损
我们不再有任何东西,哪怕意境深远的画面
不过又有一些无须停顿的句子挂在喧闹的市区
消失,当白开水取代绿茶
我们最好默不作声地关上耳朵
像阿卡狄亚,人从不雕刻大理石
但少女成群飘过,韵律
深深缠绕脚步
——《不押韵的时代》
胡银锋对这个时代的打量和取证,尽在其中。这就充分地说明,她的诗歌并不是一味地和小我去焊接的那一种,完全是打开的而不是封闭的。
诗歌不仅仅用来描述和描绘,还用来审视和批判,这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因为审视意识和批判意识来自于诗人的眼光和思想,真正的诗人是不能没有自己的眼光和思想的。写了一辈子的诗歌,回头看看,都是些鸡毛蒜皮和风花雪月,那才叫悲哀。胡银锋从一开始就在抵制着这样的悲哀,更可见,胡银锋的自觉意识了。在这自觉意识涵盖之下的独立意识,显而易见。若是抛开了这样的独立意识,最终就会导致千人一面、万人一声的局面。这是非常可悲的。胡银锋在拒绝着这种可悲的同时,坚定地站在了可悲的对立面也即可喜的山台上。
用自己的色彩画下内心的形象
胡银锋的诗歌用物象零件构筑出了自身的形式美感,完满地完成了再现客观物象的艺术任务。这不仅使我想起了梵高,梵高的作品不是着力重现外在的眼睛看得到的物象,而是着力再现内在的眼睛看得到的物象,也即物象中的物象,而且自然地使用油画颜料和心灵色彩,以便更立体地表现自己的情感,突出地赋予双重色彩以强烈的情感性和思想性,从而使色彩形成生命的形状及心灵的形象,如把云朵、树木、向日葵等等画成翻卷滚腾的奇异的精神形象等。由此可见,如何去使用心灵的色彩,至关重要。这个重要性涉及了艺术的品位问题。胡银锋虽然没有梵高的画笔,却拥有梵高的色彩。在这里,我暂且把这种色彩称之为“胡银锋的色彩”。
就来看看胡银锋用她自己的色彩所画下的内心的形象好了——
从静默到喧嚣
我无限地爱着爱本身,思念着思念本身
你也许只是海上飘来的帆
没有定格却早已埋进另一抹深蓝
——《从静默到喧嚣》
如此意味深长,若非自己的色彩,是画不出其形状其内涵的。“我无限地爱着爱本身,思念着思念本身……”回头再看这诗句,便是回头再看一个醒目的心象。这个心象,正在慢慢地凝成一首诗中之诗,或曰歌中之歌。再往下看,就看到了——“当她再次路过,我告诉她:/我已经老却并且明白,所有的喧嚣终归静默。”诗与思的缔结,就这样悄然完成了。从静默到喧嚣,再从喧嚣到静默,这是一个轮回,胡银锋在紧紧地抓住这个轮回的时候,也紧紧地抓住了一种经验。这便是胡银锋不愿与自己的物理年龄平起平坐的结果,这便是不吝惜自己的生命颜色的结果。
那装满水的画框也装满无数男人的影子
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
如水般流淌出来,染进我的文字
而你却结成冰的一块
没有男人可以化开你
没有水可以化开你
——《男人和水》
中国古典文学喜欢把女人比作水,在这里,胡银锋却把男人和水联系在了一起,并且联系得是这样紧密。也可能是,在胡银锋看来,上帝创造了人,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相互支撑、相互溶化而不是相互拆解、相互冻结的吧。写着写着,胡银锋就又进入了一种更深的哲学——人的哲学,并且给这“人的哲学”赋予了一种难以调配的色彩。这色彩,顿然使我想起了毕加索、高更和塞尚的色彩……只不过是,胡银锋的色彩是诗人的色彩,这诗人的色彩才是不加点簇却形神毕现的色彩,这样的色彩其实本身就具有魔法的功能。“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如水般流淌出来,染进我的文字”,意味却染进了胡银锋的文字,并嵌入了“那装满水的画框”,也即哲学的画框。这样的题材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很容易留下遗憾,胡银锋却用慧力阻止了遗憾的发生。
原初,有一片茶园和一株梧桐
绿的叶片,拥簇
园中有许多孩子,树下有许多老人
清晨,雾水嵌着昨夜朦胧的意境
土胚房檐那条黄狗从不理会风的低语
雨水正在葱茏
……
黎明还在梦中,村子开始活动
柴火正煮着一天的生计,烟囱飘出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