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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作家创造了某种文本,肯定是有他意义的原件的。这个原件,或者是他的初衷,或者是他的心灵的地图,或者是他的遥远的梦……但无论是什么,这个原件是绝对不能用简单的生和死、爱和恨、希望和失望、留恋和怀想等等来解说、来诠释的,因为它的里边深藏着非常之多的秘密。也正是这些秘密,构成了原件的生命。这些秘密,或者叫密码,你懂不懂它们,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如果你什么都不懂,或者只是雾里看山,一知半解,那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意义的原件究竟在哪里。
意义的原件,才是抓住文本的锁钥。
当然了,文本有张力,有弹性,有空间,有未定点,有象征意味,有隐喻系统……可是,再有张力、弹性、空间、未定点什么的,意义的原件也不会自己跑掉。它往往就在那里等着你,等着你去发现,只要你是智慧的,有慧眼、天眼、法眼和佛眼。
小说和散文,相对来说,意义的原件好找一些;诗歌就不同了,诗歌的原件,只有盗火者才能找得到。因为盗火者越来越少,诗歌的原件因此就越来越鲜为人知。像艾略特的《荒原》、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帕斯的《太阳石》、庞德的《比萨诗章》等等,就很少有人完全读得懂,这是在所必然的。
符号美学和接受美学的诞生,大概就是为了解决“意义的原件在哪里”这样一个问题吧。可是,说到底,真正懂得“符号”和“接受”的人毕竟是少数。也正是这少数,用慧心去发现了意义的原件。可等他把意义的原件运输到人们的眼前时,往往,意义的原件已经被磨损了,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了。这又是一种遗憾。
因此,意义的原件往往就像高山上的雪莲一样,极少有人能够亲眼目睹到它的大光辉,并将它的大光辉捧给世人,让世人分享到它的一切。
二
幻想中的人,去吧。这里是你的护照。
你不被允许想起。
你不得不与描述相称:
你的眼睛已经是蓝色的。
不要跟随火车的
大烟囱内的火花逃逸:
你是一个人,你坐在火车上。
舒适地坐着。
你现在得到了一件体面的外衣,
一个修理好的躯体,一个在你的喉咙里
准备就绪的新名字。
去吧。你不被允许忘记。
随便拿来这样一首诗来——是以色列诗人丹·帕吉斯的《对于越过边界的指导》——你看看,它的意义的原件究竟在哪里吧。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检验和测试。只是一个,而且是最不刁钻的检验和测试。
“一件艺术作品对于欣赏者的效力是一种特殊的经验,和任何非艺术的经验根本不同,它可以由一种感情所造成或者几种感情的结合;因作者特别的词汇、语句,或意象而产生的各种感觉,也可以加上去造成最后的结果。还有伟大的诗可以无须直接用任何情感做成的,尽可以纯用感觉。《神曲》中《地狱》第十五歌,是显然的使那种情景里的感情逐渐紧张起来,但是它的效力,虽然像任何艺术作品的效力一样单纯,却是从许多细节的错综里得来的。最后四行给我们一个意象,一种依附在意象上的感觉,这是自己来的,不是仅从前节发展出来的,大概是先悬搁在诗人的心灵中,直等到相当的结合来促使它加入了进去。诗人的心灵实在是—种贮藏器,收藏着无数种感觉、词句、意象,搁在那儿,直等到能组成新化合物的各分子到齐了。”艾略特在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曾经这样说过。我想是这样的。而且,肯定是这样的。否则的话,那个艺术品就不是真正的艺术品。你可以叫它公文、材料、报告,但肯定不能叫艺术品。艺术品都是有着自己独特的性格和灵魂的。正是这种独特的性格和灵魂,隔开了浅俗的眼睛,拉开了艺术和非艺术之间的距离。
三
意义的原件和寻找者的目光并非水火不融、针锋相对。只是,寻找者的目光沿着一个方向走惯了,再也不适应别的方向了。而意义的原件,往往就像躲迷藏一样,躲在别的方向里——或是某一片叶子的背后,或是某一个花瓣的芬芳里,或是某一颗果子的种子里,或是风的絮语里,或是雨的呢喃里……这就是难度的生成——我说的是阅读的难度和理解的难度,当然还有阐释的难度。
还是先看看美国美学家R·C·霍拉勃在他的《接受理论》一书中是怎么说的吧:“阐释是在理解文本中的读者的能动性显现。因而,阐释成了姚斯理论的一个核心。伊瑟尔亦然,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整整占据了他的《阅读活动》一书的第一章。伊瑟尔强烈反对‘把文学作品的意义奉为首要的阐释形式’。他尤其反对‘参照范型’。”这个“参照范型”,很显然,就是固有的方向。抛却固有的方向,原本的意义很可能就会成群结队地向我们走来。这个时候,我们所看到的,很可能就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了。
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们一定要找到文本的意义,没有意义也要为它硬造一个意义出来,而是说,我们不能轻易地就丢掉意义,像有些人那样视意义为草芥,甚至视意义为粪土。“意义不是从文本中挖掘出来或用文本的暗示拼凑而成,而是在读者与文本的相互作用的过程中获得的。同时,阐释并不需要去发现文本中的确定意义,而是作品作为一种过程的体验逐渐表露出来。”霍拉勃和我站的显然是同一边。就在这同一边,我们看到了文本的自然性和自足性。这自然性和自足性,本身就是不可捉摸的。我们之所以有兴趣去捉摸它,寻找它的意义的原件,显然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更深入地去认识文本,看看这个文本是否真正具有独特的价值。没有独特价值的文本是可疑的,认识不到有独特价值的文本的独特价值的接受者就更是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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