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任有言
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小说写得还是非常不错的,属于真正的荒诞派,不折不扣的实力派。就因为他像卡夫卡那样,走的路子跟绝大多数人的不一样,跟俗小说、脏小说、戏耍小说、浪荡小说唱反调,跟主流文坛完全背道而驰,也便遭到了这个时代的排斥。写作30余年了,就一直默默无闻。前不久,他突然跑来用有些自嘲的口吻对我说,他准备当官了。冥思苦索了三个日夜,他终于决定派自己的身体去走马上任了。我理解他。这么多年以来,他一心一意地敬文学,爱文学,侍奉文学,献身于文学,文学却没能给他一点儿温暖,就连一声问候都没有,他是想从“权力”那儿得到一点儿回报。没有比我更理解他的了。我也知道,为了写作,他已经放弃了许多俗世的幸福,放弃了好多次做官的机会了;如果这次再放弃,他就再也没有什么机会了。可我还是对他说,袒胸露腹地对他说,你知道《论语·季氏》里的那句“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吗?也就是说,要量度自己的才力而去担任某种职务才行,没有这种才力的最好就不要去。并不是说,你没有这种才力——心灵的才力,而是说,根据我的经验来说,你从来就缺乏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的才力——这可是一个关系社会呵——你懂吗?像你这样一个和善、纯真、胸无城府、直来直去的人,是很不适合去做那样的芝麻官的。上面压着你,下面顶着你,你一个人在中间受罪,何苦来呢?如果一定要做,就做大的,做个国王什么的。那样的话,也就不用你去绞尽脑汁地处理你和上面的关系了。得罪了下面没关系,最多是怨声载道;得罪了上面可是有你的好看的呵,甚至是要杀头的呵。他说,在文学这棵既无花也无果的树上吊死,是死;万一不小心得罪了别人,被别人杀了头,也是死。反正都是死。如果我连这个芝麻官也不做,继续为文学尽愚忠,将来我饿死了,说不定别人还要再在我的身上踩上重重的一只脚呢。文坛上的龌龊,不公平,我这些年来看得太多了。你翻开文学史看看吧,文学家有几个过得好的呢?凤毛鳞角,曲指可数呵。要不怎么就“穷文人穷文人”地不绝于耳呢,叫了几千年了呵。像卡夫卡等人那样身后留名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女儿明年就要上大学了,上大学需要花几万块呢,我这穷光蛋,单靠一点儿可怜的工资,单靠写作偶尔的施舍,哪来的那几万块呢?我说,陈力就列,我不反对。甚至,我还十二万分地拥护你。反正当官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还是《论语》里的那句老话,“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优秀的人不去当官,难道让那些愚蠢的人去当官吗?可是,别忘了,那可是在古代呵。现在是什么,现在可是“仕而优则不学,学而不优则仕”呵。但愿,你不仅“学而优则仕”,而且“仕而优则学”吧。那样的话,也算是给当官的添一点儿光彩,挽回一点儿人们对当官的坏印像了。他对我说,你的话,我愿听,从来都愿听。
听不听,当然是他的事儿了。
他走了之后,我心里就一直凉凉的。我想到了很多。如果卡夫卡当年也像他一样,去当个什么芝麻官的话,也许卡夫卡就不会那样孤独、凄凉了,世界上自然也便再也找不到不可替代的卡夫卡了。如果瞎了眼的编辑少一些,势利的编辑少一些,不辨菽麦的编辑少一些,他的作品也许就会多一些知音,多一些赏识者,他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灰心,甚至对中国当代文坛彻底地绝望了。如果现行的稿费制度合理一些,就是凭他的学识和才情,就是多写几篇随笔、杂感之类的,也不至于穷得叮当作响,整天地为生存而奔忙,忙得焦头烂额了……人类一向就是很虚伪,很卑贱的,整天地口口声声地精神呵精神呵精神呵,什么时候真正地尊重过精神呢?只不过是像哄骗小孩子一样拿着糖块哄着精神劳动者死心踏地地干,罢了。好在精神劳动者一向就觉悟高,懂得去体谅,很少去计较……想到这里,我不无悲哀。我也便开始真心地祝福我的那位终于“觉醒”了的朋友了,祝福他仕途发达,官越做越大,为人类多作贡献。少一个作家是小事,哪怕是卡夫卡那样的了不起的作家,少一个好官可是大事呵,事关重大呵。
又隐隐地有些为他担心:他一旦像大多数人那样被同化了呢?最后,好作家也不是,好官也不是,不伦不类了呢?也许,我的担心根本就是不该长出来的胡子。但愿,是这样的吧。我从来都是怀着良愿活着的。要不,我也早就当官去了。
就在他上任的第一天,我便打电话给他,说,周任有言,我也有言,曰,又多了一位官作家,就官、文都好好照顾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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