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的浅滩
我在床上睡着,一个意念在我的睡梦里睡着,什么东西在我的意念里睡着呢?是童年时候那只无论怎么转都转不累的陀螺吗?是那只化成了音乐的蝴蝶吗?是那句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语吗?是那个梦中之梦吗?还是,童话里的锡兵,神话里的天鹅?还是,一首诗,一只歌?还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自我?
什么东西在我的意念里睡着呢?
脑袋忙得像一头牛,也啃不完那些杂草。反而,杂草越长越盛,越来越多,把本不该覆盖的覆盖了。一个词不再是一个词,而成了一些互不相连的笔画,互不相干的碎片;一团火不再是一团火,而成了一些符咒般的烟雾。偶尔传来一些若有若无的声响,我知道,是那些失踪了的思想又在呼叫。“我小时候曾想像牛一样地死用功。虽然我尽了很大努力,也没做到,今天我还感到奇怪。人的脑袋并不是身体的唯一器官。”是凯斯特纳的声音又在呼叫。不,是呼救。可是,那些沉沉浮浮的呼救声却转瞬被生活的涡流吞没了。世人依然像那位“宁信度,无信履”的郑人一样,宁愿相信脑袋里的聪明,也不愿相信心灵里的智慧;宁愿相信装在脑壳上的两只凡眼,也不愿相信第三只眼睛——心灵的慧眼。是什么东西在世人的意识里酣睡,搅乱了世人的安宁呢?
我想起了《五灯会元》里的一个公案:有一位和尚向赵州禅师请教:“狗有佛性吗?”赵州禅师说:“没有。”和尚又问:“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为什么唯独狗没有佛性呢?”赵州禅师答曰:“因为有业识。”又有一位和尚问:“狗究竟有没有佛性呢?”赵州禅师说:“有。”和尚又问:“既然有佛性,那为什么还投入狗胎,生成狗的样子?”赵州禅师答曰:“因为明知故犯。”
原来,是“业识”在世人的意念里睡着,挤跑了佛性。
原来。
正如《大般涅经》所云:“世间之人,亦说有我;佛法之中,亦说有我。世间之人,虽说有我,无有佛性;是则名为于无我中,而生我想,是名颠倒。佛法有我,即是佛性。世间之人,说佛法无我,是名我中生无我想。若言佛法必定无我,是故如来力诸弟子,修习无我,名为颠倒。”
原来,火在石中睡着,不叫不醒;佛在心里睡着,不修不显。
原来,是那些我们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东西一直在窥视着我们,是那些没有牙齿的东西一直在咬噬着我们。它们是那样地精明。以至于,我们的手刚要以最快的速度握起时,它早已以最快的速度像泥鳅一样滑掉了……滑掉的还有不该滑掉的义谛:你必须比它还要精明。它方,你比它还要方;它圆,你比它还要圆。让你的觉悟睡在你的心里,让你的命运睡在你的手里。并让这样的“睡”,成为一种“醒”,比醒着还要醒。
就这么简单。很简单的东西却被我们忘记了。“我们钓的是鱼,你却在钓你自己,你钓到了自己,却又扔回海里”。
越是简单的,其实越是受用的。
我们却常常在忙来忙去,寻找那些复杂的,甚至复杂而又复杂的“大东西”。自以为世界就是以“大东西”构成的,自以为禅的风流都隐藏在“大东西”的里面。忙得我们头昏眼花,身心交病。结果,即使侥幸找到了,也拿不起来了。连那些“小东西”也白白地漏掉了。
这正是有业识在我们的身体里睡着。
禅的关隘,很少有人夺过;而这禅的浅滩,又有几人趟过了呢?想起来,真是不无悲哀。也许,凭人类现有的智慧,还只知道人有生命,却不知道人到底有怎样的生命。还只知道有些东西在意念里睡着,却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在意念里睡着,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在意念的意念里睡着。也许,在浅滩里淹死的都是些懂得龙虎交会的人。也许,一切都只不过是风声过耳。“我们并不存在于这个地方,而是在一个虚设的位置上。只因我们天性脆弱,我们假定了一类情况,并把自己放了进去。”可这“也许”,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在那儿工作,考订神话,修正寓言,造空中楼阁。”
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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