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诗集《一棵白菜的阴谋》序
                                                                                         谭延桐

 

 

                                      一、有光照过来……

 

      “天是完全黑了，但路灯是为人亮的，不是为黑夜。甚至是为我一个人亮的，因为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个，虽然只有我一个。路灯也亮了。”写这话的人，叫李冰，是李冰随手写在她的博客上，我随手从她的博客上捡来的。第一次去她的博客里参观，就捡到了这样的珠玑，可以说是不虚此行。尽管只是一则日记，我却把它当成了诗。日记写到这个份儿上，成了。真正的诗歌，从来都是不一定要分行的；硬要分行，也不一定就是诗。我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认为的。之所以首先引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因为，当下分行的文字很多，诗却很少。
一个人走在夜路上……我的眼前即刻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人走在夜路上，诗歌就是她的灯。灯亮了，那是灯愿意为她亮。灯亮了，多好的意境。我就是在这样的意境中沉浸了又沉浸，沉浸了很久的。
       我和李冰只远远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今年3月在她所就读的广西民族大学的相思湖首届诗歌节上；一次，是今年9月在广西的第二届青年诗会上。仅这两次，她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第一次是因为她在会上宣读的一篇关于诗歌的论文，当时我就对坐在我身边的她的一位老师由衷地说，一位学生能写出这么有见地的论文来，实在是太难得了。第二次是因为她的一个与心灵有关与世界性有关的发言，她的言简意赅、明晰明察令我欣赏也令我欣喜，因为完全说到了我的心里去，不像有些诗人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我的心里去。听了她的发言，当场我就有说话的欲望了，可我不能打断她的话，就只对着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比较熟悉的朋友悄悄地耳语，你听见了吧，说得多到位多透彻呵。
        就是这个李冰，要出诗集了。
李冰的诗，以前我是读过一些的，印象很好。这次集中地读，印象就又往深处走了。真的感觉，有一盏灯亮了，不是为这个夜晚亮，而是为心灵亮，不止是一个心灵，因为还有你的心灵他的心灵。
       我的心灵深处迅速地掠过了一道又一道亮光：“井绳滑落/水桶“咚”地被吃掉”；“以钟代灯的屋里/空旷怀上了宁静/抓一把空气，听见它隔着自己的影子呼吸”；“迷路后想起我的故乡”；“冬天不是一个人的，却要一个人过”；“在梦中把沉默赶下高高的山冈”；“我擅长于在很远的地方给自己/捎去一阵风/然后以闪电的速度在这边/接住”；“一觉睡到中午12点正/午睡将如何解决？”；“又来了一堆灵魂/同样压得床底的蘑菇发育不良”；“2006-7-7-12时53分55秒/测量一盏孤独的路灯离自己有多远”；“守寡的树枝”；“梦中多了一只无人认领的鞋”；“死人最有资格谈论死亡”；“一些碧绿砸了过来，我不时地避开/最后，我拉直了衣襟成为一位庄严的学者/认定它在预备一场阴谋”；“拐角处，我一度怀疑后面是一片大海/我未曾过去，我呆呆地把涛声/盛到杯子里”；“我的眼泪比我的脚步先出了家门”……
       没错，我很看重这些“光”的质地。
       我知道这些光是从李冰收藏了很多诗意的心灵深处散发出来的，我知道这些光告诉我了李冰的非常好的直觉、经验以及个性发展的方向，我知道这些光既可以温暖李冰自己也可以照亮走近这些诗歌的人。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有了光之后，却还是黑暗，无边的黑暗，文化的黑暗，精神的黑暗。在黑暗的大隐喻里泅渡，我们惟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发光了。我看见，李冰在发光。光，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些有光泽的诗行。

 

                                     二、仔细看风水

 

       是的，我这人看重风水。
       “风水”二字始见于晋郭璞《葬书》：“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也称堪舆、青鸟术、青乌术、青囊术、地理、卜宅、相宅、图宅等等。风水学，这中华民族的古老术数和千年绝学，用在诗歌上，也同样有它的适用性和科学性。因为诗歌也是有环境、气象、磁场方位、重力场、朝向、布局、营建等等放射性元素和信息场的。如果一位读者懂得阴阳、五行生克、气论、八卦，具有天人合一的思想，以及相当的观测、感应、测算、判断的能力——阅读当然也是需要能力的，要不为什么会有“接受美学”这一说呢——他就会知道哪些是吉祥的诗歌，哪些是不吉祥的诗歌，哪些是屹立的诗歌，哪些是摇晃的诗歌，哪些是长寿的诗歌，哪些是短命的诗歌。
        在李冰的诗歌场里转来转去，看它的“地热”，看它的“地电场”，看它的“山口”，看它的“水口”……我就十分欣喜地发现了，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我所看到的这些诗歌，我权作把它称作“一期工程”，“二期工程”、“三期工程”等等以后的工程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们肯定都是一些好工程，让人放心的好工程。因为它的“地气”是好的，“设计师”是好的，“图纸”也是好的。是好的就行，是好工程就行，怕就怕是豆腐渣工程了——我之所以这样说，那是因为中国当下的豆腐渣工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诗歌的工程也是。李冰的大背景和大前提有了，只要她不断载入的材料依然是好的，就不愁“二期工程”和“三期工程”等等以后的工程就都是好的。
       日本中部地区，中国四川、贵州的一些地方，因为地球的引力场强度很高，因此这些地区的人相对就比较矮小一点。可不可以这样说呢，一个诗人如果受世俗的影响太大，他的心灵和诗歌就会相对比较矮小一些呢？李冰很显然是拒斥这种影响的，因此，我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她的心灵的矮小和诗歌的矮小。
       倒是——还是先看看她的诗歌吧——

 

     一个秃子在窗前带走了我的思念
     这个秃子不是我的熟人也不是信使
     他额前泛着红光而眼神黯淡
     他一直都走在我的前面但今天他却在更前方的驿站，碰见我
     他的脚步没有声响

     今晚,月亮像个秃子,承受着祝福
     而我倍受嘲弄
     人们对于这个秃子的雀斑
     总是尽情赞美与遐想
              ——《中秋节》

 

        你看，同样是写中秋月，李冰就没有因袭别人的眼光，把中秋月看得多么美，写得多么好。这就是发现。她用她自己的眼光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同时也发现了诗歌。这样的诗歌环境，显然是人们所期待的诗歌环境。在这样的诗歌环境里建筑你的明悟，放飞你的想像，我想，它肯定是值得信赖的。
       俄罗斯科学院资深学者鲁德尼克教授曾经这样说过：“生长在断裂带上的动物、植物都会发生病变。”当下，生长在断裂带上的诗人太多了。相比之下，就知道李冰这样的诗写的意义之所在了。
       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圣琼"佩斯所说的“诗人是为我们破除陈规的先驱，扯断习惯这根线的人”，卢"布拉卡所说的“诗人是语言医院里的输血者”，更在于阿波利奈尔所说的“诗人永远是一定的环境和一定的民族的表达者”，勒内"夏尔所说的“诗人是站在引力的发端处，像蜘蛛一样在天空中铺设自己的道路的人”……

 

                           三、白菜的阴谋究竟是什么阴谋？

 

       时光其实也是一棵卷着的白菜。一片一片地剥开来，有的看到了天，有的看到了地；有的看到了阿尔卑斯山，有的看到了密西西比河；有的看到了古人，有的看到了未来人……各不相同。而在李冰的眼里，这棵白菜却是有着阴谋的，是一棵白菜的阴谋。可不是么，时光里还不是处处藏着玄机么。这些玄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摇身一变，变成大阴谋或小阴谋。
       一个诗人，首先，是应该看穿了这些阴谋的。李冰当然是看穿了，因此她才经常地去找宿命玩，就像史铁生经常地去找宿命玩一样。尽管她只是小小年纪，却也和那个叫做“宿命”的老家伙玩得十分投机了。说是投机，其实她一直是对他怀着警觉的，是戴着防毒面具和他打成一片的。这样说，并不是我只看到了一个“怀疑”的李冰，而是更多的看到了一个丰富的李冰。因为，她已经在思索“宿命”这个命题了。关于宿命，我想，它肯定是存在的。要不，李冰也不会像许多人一样看见它，并思索它了。李冰的醉酒也好，出走也好，寻找也好，辨认也好，我想肯定是中途遇到了宿命的纠缠。

 

    影子，来，告诉我宿命是一种关怀
    那些沉重和飞翔开始重叠
    影子和我互相在生命的曝晒下
    走开
    ……
    上帝和神，也请证明你们的坚强
    我爱你们比你们更爱我
    你们头上的光环很漂亮，让我取名
    也叫“宿命”
                            ——《影子，来》

 

       一个诗人不一定是一个哲学家和思想家，却必须要有哲学的观照和思想的光芒。要不，他就会把自己和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人划上等号，只知道吃和睡、玩和乐，却不知道梦和想、思和辩；只知道生活在借来的时间里，却不知道生活在创造的时间里；更不可能会有形而上的探赜索隐，最终完成生命的大觉醒，迈向生命的大圆满。很显然，对这些，李冰是相当清醒的。如果不清醒，她就不会发现“一棵白菜的阴谋”，更不可能在抓住美学内涵的同时，不忘牢牢地抓住哲学意识了。
       近些年来，形而上的诗歌是越来越少了，高贵、优雅的诗歌是越来越少了，大部分的所谓的诗人都涌到所谓的“生活化”和“日常化”的道路上去了，且美其名曰“贴近现实”。岂不知他们贴近的充其量也只是生活的现实而不是心灵的现实，是外在的现实而不是内在的现实。这与艺术的本原是背道而驰的。够不着高处，却给自己找一个恰当的理由，罢了。我是很欣慰地看到了，李冰并没有去参与他们的大合唱。大合唱，少一个多一个都无所谓；独唱，就不同了，少一个肯定就会缺一个精彩的节目。

 

    每个人都要伸伸脑袋跺跺脚，要使得
    太阳的光有些动摇
    黎明与黄昏的钟点有些动摇
    眼神里的小人儿有些动摇
            ——《形而上下》

 

       李冰的清醒，从这里就可以见出了。正因为她做到了清醒，她才避开了那些越来越多的喧嚣和热闹，轻而易举地，就识破了白菜里的阴谋，使人世俗化、庸俗化、不堪化的阴谋——我之所以一再地说到“清醒”，完全是因为，一个昏头昏脑的人永远都是与诗歌无缘的，即使他一辈子都在写诗写了很多诗也与诗歌无缘。《新旧约全书》里也早就说过，“你要醒着”。

 

忤逆的白菜让我忿忿不已
最大的惩罚，就是让它承受寂灭的一步步逼近
于是我不再说话
于是我转身走开
        ——《一棵白菜的阴谋》

 

       沉默。走开。这就是李冰留在我脑海里的义无反顾的影像。这个影像，让我一下子看到了她的性格，她的执守，她的可爱。一个活生生的诗人，怎么可以放弃自我、抛却自己的性格呢，特别是在眼前的这个眼花缭乱的时代？我没有理由不说，我看到了一个真诗人的出现。诗人，就应该是火，是电。如果硬要说是水，那也应该是干净的水，奔放的水，而不是死水和污水；如果硬要说是土，那也应该是掩埋污泥浊水和枯枝败叶的沃土，而不是秽土和粪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