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巴洛克之魂注入中国当代散文(1)
当代中国,散文的年产量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可在等高线之下的散文随处可见,在等高线之上的散文屈指可数。真正像大闪电、大霹雳一样能够照亮整个文学大宇宙、摇醒众多昏睡者灵魂、入骨入髓、难以磨灭的大散文,实在是难觅难求——我必须强调一下,我在这里所说的“大散文”,与“宏大叙事”毫无关系——究其原因,窃以为有三:一、这仍然不是一个想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的年代,到处都扯着隐形的高压线,谁碰谁死。比如宗教问题,比如文革问题,比如军事问题,比如高层领导人问题,比如官场黑幕之黑幕问题,等等。西方国家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因此西方作家和我们中国作家相比,人就更舒展一些,文也更舒展一些,他们的禁忌除了心中敬畏的上帝之外再也没有了别的,笔墨无处不在。二、散文家的视野太狭窄,襟怀太有限,学识太不够,力量太不足,担不起五十公斤以上的大命题,或命运三五句以上的大拷问。三、总喜欢在一些小印象、小意念、小情绪、小感觉、小经验、小感悟、小现象、小景气、小堡垒、小望台、小风波、小涟漪、小摆设、小儿科、小技巧上留连往返——并不是说“小事件”不可以写出“大气象”,而是说所有的人往“小”里钻,争着去做“小模小样”,以“小里小气”为荣,这样的风气很不正常——久而久之,也便养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惰性和习惯。
第一个原因不是散文家自己说了算的;第二第三个原因却完全在于散文家自己,是散文家自己不懂得仰望,心里装不下高度和远方。
因此,我依然呼唤巴洛克精神!呼唤巴洛克之魂重新回到中国当代散文的肌体中来,带着它的风驰电掣的豪情,带着它的摧枯拉朽的力量!
一、拭去时间蒙在“巴洛克精神”上的尘埃
巴洛克,也常见译为“巴罗克”,是葡萄牙语barocco或西班牙语bartueco或意大利语barucco一词的译音,意为“不规则的珍珠”。还有一种说法,说它源自中世纪的拉丁文baroco,意为“怪异的思想”。后来,人们便普遍地用“巴洛克”来指17世纪以欧洲为中心的一种夸张、豪华、重彩、怪诞、猎奇、极具活力和风神的艺术风格。到了19世纪末,瑞士艺术史学家沃尔夫林便赋予巴洛克艺术极为肯定的意义,认为它呈示了表现动势、明暗突出、虚实一体、追求无限的艺术特质。巴洛克时代的西班牙作家洛佩·德·维加便是深受巴洛克艺术的影响,打破了“统一的风格”,使写作完全成为个人的事情的。仅就这一点,就比中国早了至少要两百年。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出现了像《堂吉诃德》那样的不朽之作,像贡果热、克维多、布吕格尔、阿桑姆、普森那样的怪异天才,也便不难理解了。
总的来说,我认为,“巴洛克精神”至少涵盖了以下这样一些浮雕般的艺术特征:
一、解放。艺术家本体的彻底解放。如果说,巴洛克艺术之前的艺术是戴着镣铐跳舞的话,那么巴洛克艺术开始之后的艺术就是“邓肯之舞”、“自然之舞”、“自在之舞”、“舞中之舞”。他们是面对着上帝而起舞的,只对上帝负责。不像中国作家只对人负责,甚至连人都不负责,连自己都不负责。
二、创造性。这种倔犟的创造性包括形式上的,更包括本质上的。它是文艺复兴版创造精神的再彰显和再光大。可以这样说,创造,再创造,生命在哪里创造就在哪里,简直就是巴洛克艺术家永远也解不开的结。为了这结,巴洛克艺术家一生都在疯狂地创造。这一点,也不像中国作家,早年的创造力本来就有限,到了晚年,创造力就一点儿也找不见了,仅凭着自己一点儿十分有限的经验在写作。
三、捍卫生命和自然。几乎每一位巴洛克艺术家都是打通了自然和生命之间的重重阻隔的,哪怕是微小的阻隔。因此完全可以这样说,自然的力量有多大,他们的生命力和艺术力就有多大。生命力渗透了他们的一切艺术。巴洛克艺术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呵,还其本吧!”中国作家却很难做到“还其本”,或根本就不愿“还其本”,他们是高喊着“人定胜天”、“战胜大自然”、“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等等许多愚蠢的口号长大成人的。
四、棱角分明。它的棱角显然是藏在里面的。摸上去不扎手,吃下去却浑身剔透。在中国就不同了,在中国“生活的聪明”是放在第一位的,“生命的智慧”是放在第二位的。有没有“生命的智慧”好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有“生活的聪明”。有了生活的聪明,你就会如鱼得水,你的文也会由别人来帮你镀上一层佛光。整个地,你就佛光高照了。
五、浓郁的抒情性。所有的巴洛克艺术,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音乐艺术、绘画艺术、雕刻艺术、建筑艺术等等,都是音乐,都是可以用耳朵来读来咀嚼的。作品撤离了,其音响效果并没有撤离。它伴随着接受者的所有审美过程。看看我们的四周,抒情性的人生是越来越少了,抒情性的文本也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叙述、叙事。絮絮叨叨、嘀嘀咕咕、哼哼唧唧、琐琐碎碎充斥了一切。懒得抒情的年代,或羞于抒情的年代,就这样急火火地到来了。
六、惊异感。这也是巴洛克艺术家最重要的美学信条。在他们看来,文本诞生之后,如果不能在人们的灵魂深处掀起一场持久的革命,让人们的眼睛扩大一圈,心灵也扩大一圈,那这样的文本就不能称之为文本。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种读物。当下中国,只能算是一种读物的所谓的散文,可谓多如牛毛。你能从一万篇散文中找出一篇具有“惊异感”的散文来,就算是很不错很不错了。
当然了,我们所处的背景不同,西方有西方的巴洛克传统和巴洛克基因,我们却没有自己的巴洛克传统和巴洛克基因。即使有,也早就被切断了,湮没了,遗失了。因此我觉得,最重要的似乎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们的文学——在这里我特指散文——有没有重建巴洛克精神的渴望。如果连这种起码的渴望都没有,甚至还拒绝巴洛克精神的到来,那我们的散文也就离末路不远了。
说到底,呼唤巴洛克精神,就是呼唤真正意义上的“原创性”散文,而不是大量的实质意义上的“复制性”散文。巴洛克精神不是体现在时尚性、世俗性、物质性、小资性、娱乐性和消遣性的指数上,不是让人读了觉得好玩,而是让你在亲临亲历之后有着一种深刻的领悟和说不出的感受。这一点,就和中国禅家所说的“绕道说禅”、“意正语偏”、“言有尽而意无穷”极为相似。
二、重点还是在于“惊异感”
如果让你吃鸡,今天吃鸡,明天吃鸡,后天还吃鸡,年年都吃鸡,一辈子都吃鸡,肯定,你非腻死不可,你非饿死在这没完没了的鸡上。尽管鸡也是好东西。道理很简单,你饮食中的变化被取消了,节奏感被拿走了,惊异感不见了。这比什么都痛苦。作家不是魔术师,却应该像魔术师。如果你一辈子都在变鸽子,大鸽子小鸽子,白鸽子黑鸽子,最终,观众肯定就会只剩下你自己的影子。今天大变活人,明天你能变着法儿让一座大山从人们的眼皮底下顿然消失,后天你能使尽招数把东夷部落首领后羿射下的九颗太阳重新放回到天上去……这就是惊异感。按照古希腊思想家的看法,哲学的产生必须具备三个条件: 惊异、闲暇和自由。惊异位居第一。如果你看到任何事物都不会产生惊异感,也就不会有提出问题、剖根问底的能力。 惊异感,可以说是一切具有重大文学价值和美学价值的文本所必须具备的一个五星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