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筷子

       眼看着，一根筷子就断了。不仅我看见，你也看见了。它的极不情愿的断裂声，就好像一个重重的“唉”字，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有了这个“唉”字，我们就有了许许多多的感悟，或者叫“顿悟”、“彻悟”和“洞悟”。

       如今，你也是一根筷子。被时光使用了三十多年的筷子，被命运弄弯了多次又被你修复了多次的筷子。现在你还有力气，一下两下就把它掰直了；等你有一天老了，没了力气了，可怎么办呢？因此，许多朋友都在设身处地地为你想；就一再地在劝你，还是再找一根筷子，能够和你配成双的筷子，能够一下子拣走困苦的筷子，能够和你一起夹起温馨和快乐的筷子。你没有反对，只是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筷子？唉，另一根筷子，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找呵？人海茫茫，到哪里才能找到一根真正和自己默契的筷子呢？说完了，你就又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和你的心情一样地沉，一样地重。朋友们就继续劝你，说一些大道理小道理，说一些硬道理软道理，直说得你头脑发胀、发昏、发愁、发呆，就是不发光不发亮。你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你们就不好好想想，像我这样一个穷画家——应该说是穷画匠吧——一没房子二没车，三没存款四没权，有哪根好筷子会和我根穷筷子挨在一起呢？人家就不嫌晦气吗？现在的人都讲实际了，都一切从实际出发了，有谁还会喜欢我这根毫不实际的筷子，和我这根只会挑梦想的筷子携手并肩呢？你们说话呵？你们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呢？

       我说，我们劝不动你，更劝不动现实。如果你和现实形成了某种合力，我们就更劝不动了。可劝不动，我们也要劝，把你往好运里劝，把你往幸福里劝。一位朋友干脆说，别劝他了别劝他了，看来他是死了心不让我们吃他的喜酒了。我早就看出来他是一个吝啬鬼了。一位朋友接着说，嗨嗨，你呵，你干脆剃个光头穿上袈裟拿个破钵当和尚去算了，也免得我们这些朋友们整天地为你瞎操心……

       听到这里，他笑了，笑得有些无奈，笑得也有些凄凉。然后慢悠悠地说，我，一根筷子当两根筷子用，自己和自己形成合力，难道，还不行吗？你们一个个，还是艺术家呢，不理解我的艺术人生还算是什么艺术家？

       大家觉得他很好玩，也跟着笑了。这笑不免带着些自嘲的味道。

       其实大家心里谁都明白，目前他还是一根筷子，根本就不能算是他的错，完全是命运的错。他前前后后也接触过好几个女孩子了，可那些女孩子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对他说，你人不错，可就是太穷了。既买不起房子也买不起车，太穷了。还是画家呢，画了不拿去卖钱留着给自己看呵？……一来二去，他就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了。他把仅有的兴趣全都交给陪伴了他二十几年的画笔了。这些，朋友们谁都知道，可谁都改变不了这眼前的现实。现实，实在是，太逼真了，逼真得你想把它当成假的都不可能。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也得想办法，不能眼看着自己的朋友受苦受难。于是，大家轮流坐桩，请他吃饭，请他喝茶，请他外出旅游……都知道，他是一个活着的梵高，不能让活着的梵高饿死在这个年代里，何况这是一个进步了的年代呢，又何况他是大家一起牵挂的朋友呢。请他吃饭也好，喝茶也好，旅游也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他风物长宜放眼量，恭候福音的大身影。他却经常地抢着付款，都被大家一一拒绝了。惟一没有拒绝的，就是他对朋友们比黄金还要珍贵的情意。

       眼看着，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皱纹也又增添了许多……他的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在电话里苦苦地对我说，你们是好朋友，小三经常对我说起的，你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你可要好好劝劝我们家小三呵，劝劝小三成个家。我和他爸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小三成个家，我们将来有一天也好阖上眼目……我就说，您老人家放心，他目前正谈着呢。他的画目前已经值至少几千万了，等他把一部分画卖出去，买了房子，就结婚。这样的谎撒多了，他的父母就不信了，高低就是不信了，我们就只好再继续劝他。劝着劝着，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只有朋友们知道，他的眼泪的真实涵义。

       我就是始终不明白，那些不俗的女孩儿，都藏到哪里去了？

       也许，才子自古多磨难，也许吧。可我总担心，他这根优质的筷子，哪天被强有力的命运一下子给折断了。我真的不愿听到那像梵高一样被折断的巨响。不愿听噪声，不愿听吵闹声，不愿听污水拙劣的吟唱声，更不愿听一根好筷子戛然的断裂声。筷子的断裂声，稍稍一放大，就是一种艺术的断裂声，精神的断裂声。是的，我不愿听到。

于是，我就继续劝他。用我的祈祷劝他，用我的祝福劝他，让他生活在我的祈祷和祝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