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中的老头儿

    我曾见过无数的老头儿——不仅眼见，而且心见——但大多都不是我理想中的老头儿。大多都被岁月揉搓得身心早已变了样儿，或一脸的叆叇，或满身的苍茫，内心里也装满了云烟和暮色。他们的生命被时光使用了才几十年，就已经破败不堪了。就像一间老屋，被风吹，被雨淋，被水淹，被火烧……眼看着就不行了。我理想中的老头儿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理想的老头儿就应该像我理想中的那样——

    越来越从容，越来越大度，越来越宽容，越来越智慧，越来越纯真，越来越和蔼，越来越充满热爱和热忱……时光怎么洗也洗不尽他身上的光辉，时光怎么淘也淘不掉他心里的光芒……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谈话的时候，语调或高或低，或急或缓，但一定是充满了经验和力度；他走路的时候——哪怕只是用心灵在走路，用思想在走路，连空气都会充满了兴趣。尽管他的身体是怎么拼也拼不过年轻人了，但他的心力还足以拔山憾岳，呼风唤雨。不是用他曾经的权力和关系，而是用他一贯的魅力——心灵的魅力，或曰，内心的风度。

    他浇花儿的时候，连花儿都会会心地微笑；他喂鸟儿的时候，连鸟儿都会快乐地歌唱；他举起了棋子，棋子就会充满了信心；他打起了太极拳，太极拳就会充满了旋律……反正是，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会是一个非常好的角色。这个角色总是熠熠生辉，照得他的生活多姿多彩，也照得他周围的人温馨无限。

    姹紫嫣红是再也不属于他了，可硕果累累属于他。他随手掏出一颗果子，就都是香甜的。送给大人，大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幸福；送给小孩，小孩可以和他一起品尝快乐。就是送给纸张，纸张也会在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送给时间，时间也会更加意味深长。

    像老歌，越唱越有味儿；像老酒，越品越淳厚；像老井，怎么望也望不见底；像老家，让人禁不住思念了又思念……这样的老头儿，即使是在深山里，快乐也愿意和他在一起；即使在黑夜里，节日的灯火也会千方百计地找到他。寂寞从来就不属于他，荒凉也从来不属于他，属于他的只有自若和自足，自明和自在。和这样的老头儿一起交谈，要准备好了巨大的心灵才行，要不就会怎么盛也盛不下他的诸多的馈赠。

    千万不要以为他老了，就跟不上你青春的步伐了。如果你真的这样去想，“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就会让你重新去温习一遍，直到你彻底地记在了骨头里为止。懒得去记，就会像自负的兔子那样永远地抛在乌龟的后面，成为千古的笑谈。

    更千万不要以为他老了，眼花耳聋了，就看不清你在做什么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了。他的心灵的眼睛和心灵的耳朵明亮得很聪明得很。即使他是暂时睡着了，也会看得到听得见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要瞒得过他，也实在是太难了，就像要瞒得过太阳瞒得过上帝一样难。不信，你就试试看吧。试上一回两回，自然也就没了信心再去这试那试了。反正，试也是白试。

    这样的老头儿本身就是一本书。哪怕他像76岁的六祖禅师慧能一样依然不识斗字，但他却心量广大，遍周法界，单刀直入，直澈心源……这样的一本书放在你的面前，不读，显然是可惜的。读了，才会知道，什么叫“契自心性而生智慧”，什么叫“人有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渐悟也好，顿悟也好，彻悟也好，洞悟也好，悟了，就知道什么叫“宝刀不老”了。榆木疙瘩一样，永远也不知道的，肯定，就会永远地在泥淖里滚来滚去，直到滚得浑身泥水，面目不清，连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一心怀疑自己就是一个魔鬼了。

    因此我就想，世界上最值钱的，莫过于这样的老头儿了。这样的老头儿只要往时间的舞台上一站，连树叶都会由衷地为他拍起巴掌，连石头都会忍不住地为他送来歌唱。没办法，因为他是老头儿，理想中的老头儿。

    如果硬要给理想中的老头儿找些原型的话，那就有的是，比如孔子，比如庄子，比如苏格拉底，比如柏拉图，比如康德，比如伏尔泰……正是这样的一些老头儿，把天空举得更高、把大地拓得更宽，把梦境扯是更远的。当然，我们还可以从岩石身上，不老松身上，阳光身上，火焰身上……认出他们本来的模样。

他们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却依然很有力量。他们的思想的力量完全可以举起一座大山，他们的精神的力量完全可以跟所有的劲旅去比拼，而且，会永远地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的老头儿，谁不爱呢？不爱这样的老头儿，很显然就是不爱自己的理想。一个连自己的理想都不爱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救药的。

    如果，世界上少了这样一些老头儿，肯定的，世界马上就会少了许多的色彩和光亮。摇摇晃晃了，也很难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