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我喜欢看热热闹闹的影片，必须得有武侠、枪战、搞笑和煽情等元素，才能让我坐得住。一次录像厅里放陈冲主演的《诱僧》，打得是武侠片的旗号，结果一看，却与期望值相差甚远，呆滞的镜头，沉闷的气氛，晦涩的情节，都让人昏昏欲睡，但心里总还是期待着最后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奇观式功夫对决。但90分钟之后，这样的奇观并没有上演。而影片到底是想表达一个什么样的主题，年仅15岁的我自然无法理解，只能顶着一头雾水，愤然离开！

从此我的脑海中便有了“闷片”这样一个概念，不仅外观表现为固定的长镜头，静默的无语状态，内在更是渗透出压抑的情绪和变态的人性。就后者而言，《白发魔女传》和《刀》这样的武侠片也曾经一度被我归为“闷片”的黑名单之列，就是因为影片昏暗的色调和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让你仿佛置身于主人公所处的困境中无力自拔。即使最后卓一航剑斩姬无双，定安刀劈飞龙，也不过是短暂的快感而已，并不能完全消解此前的凝重。而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更是让我看了之后想要抓狂，因为此前仿佛进入了一个恐怖的坟场，跟一群面容惨白的鬼魂共处了九十分钟！

都说王家卫的电影是闷片，其实不然，《重庆森林》就很轻松，而《堕落天使》也有金城武和杨采妮来调节气氛，《东邪西毒》虽然让人体会到了许多孤独的情绪，也有张曼玉扮演的西毒大嫂在镜头前几分钟的哀怨自怜，但丰富的情感纠葛和不停的喃喃自语并不让人觉得有多闷。倒是《春光乍泄》和《花样年华》，情感线索比较单一，无非是两个人之间的分分合合，缓慢的节奏和单调的情节很容易增加台下观众的睡意。后来的《2046》又呈现出多条情感线索，再加上梁朝伟的油嘴滑舌，显然活泼多了！

如今看闷片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从安东尼奥尼到文德斯，从塔尔科夫斯基到安哲罗甫洛斯，从雷伊到阿巴斯，从侯孝贤到蔡明亮，闷片几乎成了东西方电影大师们的共性。有的时候听着说话人的声音看到的却是在弯弯曲曲公路上行驶的汽车（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有的时候整部片子可以听不到一句话甚至最后连人都消失了（金基德的《空房间》），有的时候两个人打网球时手上空无一物还打得有滋有味（安东尼奥尼的《奇遇》），还有的时候镜头可以静静地放置七八分钟就是为了表现一个女人的哭泣（蔡明亮的《爱情万岁》）。许多大师，准大师们已经将“闷”发扬到了一种极致，不是意识流就是生活流，不是自然主义就是极简主义，戏剧性在他们的影片中已经消失殆尽，开放性的结构让他们的电影看上去同日常生活别无他异！

非常崇拜赫尔措格把300吨重的大船搬过山岭的壮举，即使影片中“陆上行舟”的过程让人怀疑碟子是不是被卡住了，也非常羡慕文德斯镜下天使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哪怕他和美丽的马戏团女演员之间没有演绎一出好莱坞式的爱情。在大量闷片的阅读中，我可以感受到贾木许那份异质的疏离，也可以体会到蔡明亮那种冰冷的孤独，然后跟随阿伦.雷乃游走于现实和过去的两个时空，再来到小津安二郎的榻榻米上静静地坐它一下午。如今的人们，已经受够了各路商业大片的轮番视觉轰炸，也厌倦了那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不妨看一看这样的闷片，让自己疲惫的心灵享受个把小时的安逸！

当然有些闷片实在无法忍受。有的是因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比如维斯康蒂的那几部欧洲宫廷戏《路德维希》和《浩气盖山河》，只能单纯接收影像，快进快出，无法深入其中理解其内涵。有的是因为情节庞杂，人物众多，而且缺乏对特定人物的特写介绍（人与人之间缺乏辨识度），比如奥尔特曼的《高斯福德庄园》，虽然被认为是群戏中的经典，但我看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很多人物都无法对上号，更无从了解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类似题材中，让.雷诺阿的《游戏规则》就感觉好的多）。还有的是因为影像和观众之间过于疏离，比如拉斯.冯.特里尔的“欧洲三部曲”的第一部《犯罪分子》，就以变形的镜头，昏暗的影调和奇异的视像构筑一个光怪陆离的犯罪世界，过度沉溺于对客体的表现而忽视了观众，根本无法集中观众们的视点。当然戈达尔的那些“反电影手法”，更是逆大众而行之，有的已经不能称之为电影了！

还有一些导演似乎为了闷而闷，比如国内的一些新生代导演，非要把中国的大众拍得目光呆滞，面色凝重，仿佛从来就不会笑似的。王超就是典型，他的《日日夜夜》就采用了大量的长镜头把日常生活变得毫无生气，而《江城夏日》中的武汉也让我这个“老武汉”产生了陌生感。另外有些导演喜欢在封闭的空间内表现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冲突，张元就是个典型，片中人物少得可怜，而且总是两个人在不停地对话，从早期的《东宫西宫》到后来商业题材的《我爱你》和《绿茶》，这种美学追求甚至还影响到自己的爱将徐静蕾，让老徐个人的第三部作品《梦想照进现实》干脆就成了一部室内剧，孤男寡女没完没了地说了一整夜！

最近还看了一部名叫《天上人间》的影片，居然是香港导演余力为于1999年拍摄的，采用生活流的结构展现了几个香港底层人物的生活状态。很多静止舒缓的长镜头，还有一些漫不经心的空镜头，完全脱离了传统港片的镜语体系，倒是能体味到蔡明亮式的情感压抑和陈果式的底层关怀。其实如果你了解这位导演的另一个身份，你就不觉得奇怪了，原来他就是贾樟柯的御用摄影师，贾的“故乡三部曲”（《小武》、《站台》和《任逍遥》）以及去年喜获金狮大奖的《三峡好人》，都是二人合作的结晶。贾樟柯在大众心目中到底闷不闷，从《三峡好人》那可怜的票房中就能很快知道答案。同为金狮大奖的获得者，为什么它在国内和《色.戒》受到的待遇差别就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