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木心的诗集,有一句“恩是动荡的,雠也在动荡”。那个雠,瞧着左右对称,齐整安稳,丁点没有动荡的意味。拿笔在纸上涂了一遍,雠字写得老大老大的。
雠,是仇的异体字,它有“应对”、“校对”和“酬劳”的意思。因雔字从“双鸟”的本意引申为“夫妻”、“匹配”,在双鸟之间加个“言”,就变成了“应对”之意。
可是,如果把诗里的雠换作仇,瞧起来会有另种意味吧?比木心原本的句子看着狠辣——仇富、仇恨、仇视、仇杀、同仇敌忾……仇,现今是个很强烈的字呢。
诡异和趣味的是,仇,可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恶毒。《左传》里说,“嘉偶曰妃,怨偶曰仇。”仇字,早期指的,哈哈,居然是,配偶。还能和逑字彼此替代,表达追求之意:君子好仇。
一个字,从最开始的伴侣意、追求意,变成了如今的怨怼,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大春的这本《认得几个字》,写了很多个这样的“怨侣”故事。他试图向正在识字的一儿一女解释“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且他行文爱用生僻字:比如,生疏窳陋的窳、史籀遗文的籀、隳颓的隳、揭橥的橥、稗史的稗……
作为前广播从业者,我特别记得“我手写我口”的职业要求,也就是广播语言的口语化。从前有位老师为了加深学生印象,曾训诫我们在话筒前千万记得“说人话”:也是怕生手们把说话这事弄得艰涩难懂。
传媒讲究沟通姿态的平易。但写字,它不平易。我以前,大概是误会了“我手写我口”的意思:既然有平易的字可以写,且不影响意思的表达,为什么不把那些曲折难懂的换成容易的?
如果只是把文字当作工具,大抵绕不出这个圈子。
张大春,他心疼那些越用越少用的字儿——那些原本是熟字现今是生字的字儿,老是没人写,也就渐渐湮没了消亡了。常用字的狭窄和表达欲的泛滥及未经深思熟虑,让这个世界越发难耐了,如同千城一面。我们都在说都在写,更多的是制式的、乏味的言辞不受控制地翻滚而出。
字儿本身,藏着中国人的秘密。回溯一个字从前的姿态,过程和结果都是惊心的。《说文解字》上的篆书,描画起来特别地美。
张大春说自己“认得几个字”,他那是谦虚呢。
木心的诗,写在1988年。
致H.海涅
木心
恩是动荡的
雠也在动荡
爱情之船
满甲板俊遒水手
从来没有罗盘
没有船长
一天无名的星象
哦,当你执着罗盘
抬头善观天象
俨然是位英明船长
那时,那时
你已不在爱情的船上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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