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录音间出来，已是凌晨一点。

推开技术部格外厚重的锁卡大门，沙夏走向通往室外的走廊，影子拖在地上。有只黄色小猫从角落小心翼翼探出头，看到她，瞄了一声，旋即上前几步，躺倒在沙夏跟前。大概是太饿了，想要点吃的。

沙夏随身携带的水杯里，还剩些冲泡型银耳枸杞饮料，想了想，倒出一点在地上，小猫上前闻了闻，很失望，望着沙夏喵喵叫。

“可是，我只有这个。要不，跟我回家？”

小猫跟在满脸疲惫的女人身后走了几步，停下，四腿钉地，再不肯前行。沙夏等了会儿，见它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只好独自离开。

夜半剪录音，是沙夏的惯常工作。白天录音间里满到爆棚，到处是人和各种声音。四个可以录制录播节目的录音间，一个是方言节目专用，一个是新闻部专用，还有专题部和文艺部专用。但大部分时间，部门界限很难划分得清晰，基本上是谁来谁先用，乱作一团。白天，大家为了争这几个空间，甚至不惜发生争执：电话采访、外采剪辑、音乐、音响，录音棚里、调音台边、长途电话旁，时间一秒一秒过，节目播出的时间越来越近。大家都必须数着秒数做准备，好不耽误播出。

楼道里，不时有步履匆匆、手里拿着审过的稿子准备去二楼的播音员走过，边走边嗯嗯啊啊地调试嗓音，后面跟着脸上挂着黑线的编辑。

沙夏经常想：“要是这个时候敌人轰炸了技术部，我台一定损失大把精英吧……”这个经常在各种严谨场合忍不住想放声大笑的古怪女生，在以严肃和纪律著称的天空之声电台，用经常违反纪律和总是保持敬业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生存。

因为不喜欢等，又很难早起占位，她索性改在入夜使用录音间。和白天人来人往的情形相比，此刻非常安静：除了值新闻班的编辑在录音间接采访录音，偶尔也有夜间工作的同事出现，技术部偌大一层，人迹寥寥。关键是，设备出奇齐整的制作间空无一人，白日几乎要被烧着的机器此刻散发着幽暗冷静的光。那台MD录入设备，质量稳定，从不罢工，是沙夏最喜欢的。

各种厚重大门一关，脚下铺了地毯，所有墙壁都被布片和海绵做过隔音处理，在如此空间里，声音显得异常神圣。

当第一波波形画在电脑上，沙夏的提问声从音箱传出，她忍不住嘴角扬了扬。呆呆地听一会儿从遥远山村带回的种种人声，各色自然音响，才恋恋不舍地转到另外一间，打开电脑，开始剪辑那些一浪一浪时平缓时尖刺的波形。

在调配工作顺序上，沙夏从来显现女性特有喜欢复杂搭配之优长：她用第一个制作间录入下期节目要用的采访录音，调好音轨，记好时间。然后到另一个录音间去剪辑前些日子已经录入的录音，为即将到来的直播节目做准备。再不时去隔壁看看一切是否正常，是不是该换另盘录音……

每当此刻，沙夏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技艺高超的大厨，可以同时拧旺两个炉头，开两口油锅，此起彼伏地煎炒烹炸，有种资源尽在掌握的爽利感。

就像今天，状态奇好，手起刀落，剪掉不能用的，留下精彩的，甚至把被采访对象话语和话语间的迟疑和吸气声都剪掉了，显得对方异常聪明伶俐和愉悦流畅。

有时，沙夏手头的工作都做完，也会习惯性夜半进入制作间，关起门，用公家的CD机、功放、调音台和那对德国书架箱听新买的大碟，还曾发生热泪上涌的情形……若赶上技术部的女工程师值班，在监控里看到，还会专程下来和沙夏聊几句，视她为懂得欣赏高端机的知己。

技术部给所有外采人员提供的录音设备，以及日常录播、直播使用的大小音响，正是由女工程师牵头购买，据说，花费钱财是个惊人数字。但是，“天空之声”一向有钱，大家对设备投入的奢靡早已见怪不怪。就拿第一批上市的MD，几乎一出现，外采人员就人手一台。

唯一的问题是，它属于非数字录音机，所有被录制在碟片上的声音素材必须按一比一的比例重新录入电脑。虽然在工作量方面显得很繁复，但还原出的音质真实可靠，倍受像如沙夏般的声音控人类喜爱——尤其是录人声歌唱，细节和层次都能得到充分展现，连背景声的距离感都有所体现。但收录自然音响又不太行，录出的流水声像沙子从指缝里漏过，根本没有水润感。

“真奇怪，同样是声音，为什么你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沙夏问与自己并肩战斗多年却从不生病的工作伙伴。

从机器里取回MD盘，沙夏慢慢将其插进盘套，在贴纸上写了几个字。所有收录种种离奇遭际和私人秘密的MD，都被编制号码，记好采录日期和地点，放进办公室的柜子。有的被重复使用，有的则一直藏在角落，舍不得洗掉。

而这一片，来自湖南城步县大寨村的MD，被沙夏悄悄收起。

（待续。这个故事，写给好奇的曾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