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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老牛

(2021-02-16 23:01:09)
分类: 纪事


一头老牛的哭泣,从梦中把我惊醒。二十年之前的声音,寻找着二十年之后的我的良知,当然能感到它的来头。谁也不能轻视从已经远逝的岁月突然出现在你梦中的一头老牛,而且是一头被人剥皮被人切割为肉的老牛。它的登门,没有一点探望的意思,这便是我的灵魂难以安宁的原因。

秋天的阴雨,使田野的一个古坟塌陷成坑,它的周边有青青的嫩草。老牛在吃其嫩草的时候掉了下去。六十岁的张裕一直套着它犁地,知道那是一头非常优秀的老牛,其跟张裕很久了。在秋天漫长的下午,张裕走在它的背后,扬着鞭子,但他却不打它,一下也不打。老牛认真地用脖颈拽着绳子,使明亮的铁犁得以插入其蹄子后面的黄壤之中,土壤便一点一点断裂,翻卷,破碎。汗水从老牛的脊梁渗流而出,在肋部和背部渲染。汗水把老牛的黄毛变成了黑毛,黑毛浸泡于汪然的汗水之中。张裕望着静默耕地的老牛,感觉了它的辛苦和劳累,便喟叹一声,让其歇息。他卸下老牛的笼嘴,解开绳子,放它在田野活动或吃其嫩草。张裕离开老牛刚刚翻而卷之的大片大片的黄壤,到别的一块田野去游逛。浓烈的地气弥漫在新土之上,颇有鲜味。有麻雀乐快地觅啄着新土之中的虫子,当其受惊而起飞的时候,夕阳便照红了它们的翅膀。不过秋天空旷的田野,蓦地出现了老牛的嘶号。

我提着捡柴的竹笼跑到老牛那里去,发现它的臀部坐在墓穴,头和犄角沾满了泥巴。墓穴很深,老牛庞大的身子架在半壁,如果它继续挣扎摇晃,那么将会完全坠落见底。老牛用乞求的眼睛望着我,我惊恐之极,立即奔走,把老牛遇险的消息通知给我的几个伙伴,并告诉给四个在村子插队的知识青年,他们随之向在田野施肥的几个农民呐喊。

当人过来围住老牛的时候,它左看看,右看看,欢快地轻绵地叫着,目光充满了一种得救的希望,两个耳朵还向后一抽一抽的。我的一个伙伴,攫了一把嫩草让老牛吃,但它却摇头,之后便向大家望着,期待着。它窝在散出腐朽霉烂气味的墓穴,闷热得汗水淋漓。它忍受着后蹄顶着肚皮的疼痛,前蹄折在墓穴的半壁。然而,没有人建议怎么把老牛拉上来,他们只是在古坟周边来回踱着,装模作样地沉思着。当时我十二岁,已经有机智了,遂隐隐感到了藏在成年人脑子里的一种阴险的思想,这就是希望老牛死了,它死了便有肉吃。那是一个饥谨的时代,细粮是不能天天吃的,即使粗粮也难以足够,仅仅可以在春节之际吃到肉。我预知了老牛的下场,遂向神情惶惑的老牛望着。我既兴奋,又难过,但难过却无所作为。有一个农民含糊地提出可以用绳子吊起老牛,不过一个白脸知识青年立即反驳了其意见,他认为,也许老牛已经残废,让它活着只有受罪。白脸的声音在夕阳的红光之中扭曲如蛇的信子,这使我朦胧地感到了世间的虚伪与残酷。

老牛察觉没有人会采取行动救出自己,便焦躁起来。它使劲挺直脖颈,向两边看着,眼睛流露着深沉的哀伤。它拉长声音,一下一下地叫着。老牛的声音,穿过墓穴周边的嫩草,消失在辽阔的散发着杂花野菜芳香和渐渐成熟的玉米谷子芳香的少陵原,遗憾没有人给老牛以应对。实际上成年人的心并不安,那几个农民的额头和鼻尖满是汗水,并反复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四个知识青年也是走来走去的,徬徨难定。老牛的声音慢慢弱小下去,这既由于其失望,又由于其疲倦。它窝着,显然难受,而且其一拧一扯,一挪一移,都在冒着猛地坠落的危险。

张裕出现之后,老牛才嚎啕起来。它望着急急火火怒吼的张裕,老牛一气紧似一气地叫着。它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张裕,似乎知道张裕有心且有能力救出它。张裕义愤地质问所有的人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没有寻找可以吊起老牛的绳子。在他剃得发青的头皮上,冒着黄豆绿豆红豆大的汗珠。他终于从一伙人迟疑和怪诞的神情之中发现了问题。张裕痛心疾首地哭了,并大骂起来。他扬着鞭子,唾沫四溅地大骂着:

“你们是想吃它的肉啊!这头老牛跟我八年了,没有咽过好的饲料。它一直嚼的是草,生产队把好的饲料都喂给那些骡马了。不过它耕地,拉车,种麦子,种玉米,种谷子,什么活没有干过,你们不觉得它可怜啊!老牛呀,你怎么掉在这里了?我是看见你太苦太累才放了你的啊!他们盼你死啊!他们盼你死啊!”

张裕沙哑而干涩的声音,使所有的人都无言以对,但他们却并没有行动,也不愿意行动。当时我尽管恨他们,不过也暗暗希望他们不要行动,我想,如果他们吊起老牛,那么肉就没有吃的了。张裕的斥责似乎一下勾起了老牛的辛酸,然而它突然沉默下来,不向人嚎啕了。我看到泪水涌满了老牛的眼睛,其一眨,泪水便流淌而下。见老牛哭了,一瞬之间,四个知识青年神情有戚,仿佛要改变主意,然而终于没有什么举措。惟张裕走了,宣布要报告队长。我和我的几个伙伴,吓得站在远处,想离开,又想留下,以知道结果。

四个知识青年暗送秋波以后,便绕着墓穴徘徊。白脸竟偷偷从老牛的背后踢起一块土,其滚下砸在了老牛的脊梁上。接着,其他三个知识青年也踢起土。他们要趁队长没有派人来救出老牛之前将它致死。我望着他们这样想的时候,老牛突然扬起脖颈向我打量,并轮番观察其他人,随之使出浑身的力量粗声痛哭,泪水便像河一样流淌下来。但老牛的泪水却并没有阻止那些要其性命的人,反而他们加紧了行动。老牛彻底沉默了。它低垂着头,任泪水悄然喷涌。凄楚的夕阳覆盖着田野,它的红光照在老牛的脸上,其中幻化着极度悲怆的意象。令人费解的是,张裕并没有让队长派人来,而且他走了以后便消失了,似乎是在规避窝在墓穴的老牛。

那个白脸知识青年,显然不满意几个农民的犹豫。他还让我们这些孩子搬起大块之土扔向墓穴,不过我们不忍,便向后退缩。只剩下知识青年了,他们彼此也不对视,也不招呼,惟以丢大大小小的土与砖石于坟坑为要务。其面目之狰狞和阴冷,是我以前所没有见过的。老牛仍在啜泣,不过谁也不看,一副鄙弃曾经为之服务的世间的样子。夕阳照耀着,星罗棋布似的村子及其树木与庄稼,随着浮在红光之中的少陵原伸向远方。

老牛凄厉的哀鸣断然撕裂了天地所具的温情。急切的三声以后,便安静下去。一种死的安静,使我感到非常紧张。随着隐隐的一阵踢踏之声,墓穴上空升起一些黄壤的粉粒与嫩草的枝末,夕阳把这些游物竟都照亮了。死一般的沉寂!我想老牛是一定死了,否则那些人怎么会停止行动呢?

牛是不能打滚的动物,过分的摇撼,会将它的内脏震裂,并迅速致死。何况是一头老牛!它掉在墓穴,将其臀部蹲下,将其头部扬上,如此颠覆性命的姿势,只能牺牲。何况人在加害它。

老牛的皮被剥了,老牛的躯体被剁成了一块一块的肉,分给了生产队的社员。那是一个黑暗的夜晚,没有月光,也没有灯光。坟坑周围尤其黑暗且阴森。村子的人端着盆子,翩然而来,翩然而去,无一拉下的都得到了肉。张裕和队长是最后拿到肉的,我躲在一棵白杨树的背后看到了。那个夜晚,村子到处飘荡着杂花野菜似的肉香,所有的人都觉得解馋,觉得幸福。

然而,哭泣的老牛,终于穿越我懵懂的少年进入我沉思的青年的梦中,其呜咽着泪水涟涟的样子,让我感到它的一种对人类的愤怒的指责,深刻的藐视,强烈的仇恨。我想向老牛道歉吗?我显然缺乏道歉的资格。我身上也还有一个地方长着老牛的肉,在十二岁那年,我曾经偷偷地吃了它。实际上人类的发展便是建立在奴役和掠夺动物之上的,问题是,难道人类因为有智慧就应该这样做么?我常常感到鹰捕兔子的凶狠,猫抓老鼠的残忍,不过比起鹰猫之类的动物,人类真的是要凶狠和残忍得多。可惜人类的凶狠和残忍往往为自己的聪明所掩盖了,人类总是能为自己的凶狠和残忍寻找到堂皇的理由。当我这样考虑的时候,我明白了一种长期压迫我的恐惧,这就是:我呆在家里,坐在办公室,走在街上,难免感到害怕。我缺乏一种安全之感。尽管如此,我仍要诚挚地向老牛赔罪,并想通过这头哭泣的老牛告诉其动物,人类的文明是以野蛮为基础的,没有办法。

 选自《歌以解忧》,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1月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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