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荠菜
(2019-10-21 09:56:10)分类: 随笔 |
黄昏出了门,在街上蹓跶,碰到一个老者,大约六七十岁,自谓杜陵叟,遂有亲近之感。杜陵叟穿一件手织灰毛衣,坐在一家银行的台阶上兜售荠菜。他解开塑料袋,随便抓了一把,向路人展示着。那荠菜一经水淘,确实丰腴而苍翠,杜陵叟说:“我家田里的,是绿色食品!”有富态的太太和时髦的少妇便笑着挑选,生意一下做成了。杜陵叟收起塑料袋,一边数着钱,一边款款而去。我想勾留他,打听故乡的消息,不过又想他也许还有别的营生,便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而行。
我小时候在乡下也挖过荠菜,可它却绝不是风雅的野味。荠菜仅仅是作为粮食的补充,因为那是一个饥馑的时代,然而饥馑在当年造成怎样的恐慌,我一点也未感觉,这一是有父母顶着灾祸之天,二是我充满了元气,不觉得什么可怕。小麦返青之后,我会伴随大人,提着篮子,攥着铲子,沿着尘埃阡陌,走进辽阔的原野。挖荠菜固然是一件事情,不过原野自有它的诱惑,小花的闪烁,我也抵抗不住,小兔的慌逃,我也抵抗不住,甚至大人之间若断若续的隐晦的私语,我也抵抗不住,从而挖荠菜的成绩总是很小,就那么几朵,还盖不严篮子底,遂惭愧着追尾大人而归。
荠菜有数种食法,常见的是随面条煮在锅里,也有青炒的和凉调的。这几年都市有一种以荠菜为馅的饺子,似乎含返朴归真之意,还表示一种生活品质的提升吧,但我却主要取其素,遗憾不感觉荠菜之香。我思来想去寻找原因,把其归结为化肥所致。偶尔冒出的蹭牙的泥沙,不但使心紧缩,而且也让人忧虑这个时代的马虎风气。
我原以为荠菜只是黄土高原的产物,非也。读了一些笔记之后,才知道荠菜在很多地方都是有的,这一面降低了它一向所显示的稀罕程度,一面又使我对它增加了敬意。吴地谚曰: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花。越地歌曰: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这是我从一本陈旧的杂志上抄录的,它扩大了我对荠菜生长版图的认识,也多少引出了荠菜的文化意义。
实际上古人早就注意荠菜了,可惜我只知道一句诗,其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慢慢吟咏它,是能觉察古人的心情的,并会有一种浩茫和凄楚之感漫向我。我领略的,竟是苦涩和苦难。在二十世纪,有两个作家曾经以荠菜为材写了隽永的文章,这便是知堂先生和张洁女士。知堂素求冲淡与平和,不过他流露的也有苦涩,至于张洁,她本是讨论幸福的,可她却倾诉了苦难。也许荠菜确实有甜味,然而唯有穷人才能尝出它,富人究竟谁能尝出荠菜的甜味呢?知堂先生和张洁女士的文章,都曾经进入了教科书,不过在艺术上,似乎知堂之文要高于张洁之文,理由是,知堂之文比张洁之文有蕴蓄,也疏朗一点。
荠菜开白花,结黄果,皆可药用,有凉血止血的功能。我故乡一个医生,是治疗肾炎的妙手,其秘诀在于用了荠菜,因为它含氨基酸和生物碱,也含黄酮类,而且量颇大。长安女性张氏,遵医生之嘱,十年如一日,煮荠菜汤让其丈夫服,真使之恢复了健康。此案先是新闻,后又成了故事。
选自《在峡谷享受阳光》,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7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