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在今人谓大陆，在古人谓大块，意差并非微妙的一点。谚云生有时，死有地，似乎蕴含着命运的定数。我当然不会考虑我的倒头之地，因为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孔子智者而率性，我从丘，不过我也知道我自有去处的。

我的大地始于我家院子。院子分前后，前院树少遂显开朗，后院树密便葱葱郁郁，前后院子皆砌围墙。居有院子真好，这是我的体会，可惜我现在没有院子了。我对大地的感受是从我家院子发生的。我摸它，捏它，抓它的土，挖它的洞，在它上面跌跤，打滚，给鸡搭架，给兔盘窝，甚至向它撒尿。大地确实让人舒服！它任凭你怎么都行，而且结实得完全可靠！大地是亲爱的。

我以我家院子作大地的原点，渐渐扩大活动的领域。我走出院子，走出村子，又走出故乡。我四处奔波，并从这个大陆进入那个大陆。所到之处，无不发现地是山之根，河之床，海之底。植物长焉，动物生焉，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焉。

现在没有几个人会问地从何处而来。穷追钱之所来是正常的，然而穷追地之所来，除了疯人便是哲人，甚至哲人也会变为疯人若尼采的。经上记着，神把水聚于一处，地遂露出。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神造地是让它为人服务，人是地之主，不过地之主又包含着要管理地，并把它管理好。我走过了一些大地，我以为有的人用大地的时候让大地美丽了，不管是官府还是民宅，只要是建筑的精品，我便击掌，但有的人用大地的时候却让它丑陋了，他们留下的完全是垃圾。梅菲斯特是那位引诱浮土德博士的魔鬼，它曾经向神反映世间糟糕透顶，神知道他是一个好发牢骚的家伙，然而神也知道他的意见并非没有根据。

中国人在过去显然是十分尊重大地的。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会恐坛以祭之，而在乡下则有地庙以拜地神，甚至农民收粮也敬，盖房也敬。昔人认为，大地载万物，产五谷，是有德于人的，人不能忘其恩，负其义。想到这些，我每每感到一种人性的温暖，包括皇帝和农民都有一种足以亲爱的人性。遗憾今人把这种习惯已经丢掉了，人变得野蛮起来，从而也在野蛮地对待大地。过去有杞人忧天，我是秦人，我是秦人忧地。我并不怕为能者所笑。我要强调，我确实耽心由于有狂妄之徒蹂躏大地而触怒了神。

原载散文.2006年2期

                                            选自朱鸿散文集《退出》，2018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