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16岁就外出谋生了,他的母亲无日不思念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儿子好吃面片,只要回家,她总会又薄又筋地给儿子擀一案。1949年,她儿子进入西安3507被服厂工作。那是一家军方所辖的单位,星期四休息。星期三下班,她儿子便徒步20里,赶至家多是晚上了。在无穷无尽的星空下,他远远看到一派树木,接着就看到母亲站在村口接自己。面片已经摊在案上,一会儿就煮熟。母亲给碗里调上盐,醋,辣子,葱花,端给儿子,见儿子吃得很香才高兴。儿子娶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便沉重起来。为了快一点儿回家,1962年他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几年以后骑坏了,在1970年又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几年以后又骑坏了。母亲渐渐也老了,然而她仍会在星期三的晚上走过窄巷,到村口去接儿子。父亲的母亲在清政府统治下裹了脚,是一个三寸金莲式的妇女,大约六十五岁以后便拄着拐棍。冬天的晚上,她会通过黑暗中自行车颠簸的响声辨别是否是儿子的自行车。不等到儿子,她就一直站在村口。白发苍苍,长风拂襟,她拄着磨得发光的荆木拐棍,向着乡间小路举目而望。夜色如海,什么也没有,她便侧耳而闻,以捕捉儿子所骑的自行车的响声。
我儿子的母亲在他还是一个胎儿的时候就让其欣赏音乐,谨防患病,以不服药,不打针,当然也不接触电子设备。一旦出生,成为婴儿,她便给他唱歌吟谣。她慢慢地教他坐,爬,翻身,站立,走路。给他蒸鲜嫩的鸡蛋,先滴一点酱油,再滴一点香油。蒸鲳鱼,蒸鲈鱼,蒸鳕鱼,手指入肉,一丝一毫地探索着挤出硬刺,软刺,一切骨质,喂她的儿子。衣服每日必换,但发型却是要养成风格,所以有几年她儿子是西瓜皮发型,小区的人都夸其活泼,她便得意地笑。反复选择幼儿园,对老师交心致礼,亲如姊妹,以使之能照顾儿子。终于上小学了,由她带儿子读书,朝送暮接,任其酷暑,严寒,春暖,秋凉,从一年级到了五年级。到处打探消息,以知道什么地方有好的英语班,好的奥林匹克数学班,并骑一辆电动自行车带儿子去学习。她检查作业,字潦草当工整,应用题公式不全当补齐,逼着背诵要背诵的诗,英语的单词或句子,通过网络购买所谓教育家推荐的书让儿子阅览。拜师傅以教轮滑,以教打乒乓球,卒以网球运动为儿子所欢愉。儿子偶染小疾,她便忧伤自己,慎诊其医。她让儿子对同学宽容,对老师尊重,在街上或小区见到长者,要主动且热情地问候。撒谎不行,偷懒不行,饭前不洗手和饭后不刷牙都不行。她仿佛是一个艺术家,手握一把雕刻刀,要竭尽其力地凿磨出一个为世所用的绅士或君子。
我的母亲79岁了。2000年一场猝发的脑血栓给她留下了沉疴,举筷不稳,投足不捷,言语不清。她白发满头,其样子看起来真是日薄西山,木枯霜野。然而她见我,必问下班了或怎么没有上班,嘱食嘱穿,怕我饿,怕我冷。她待我依然如待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儿,实际上我已经知天命了。
母亲对我的养育和教导完全是勤勤恳恳,劳骨苦志。她的恩情比天大,比山高。1977年,可以通过考大学离开农村了,这是吾辈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我不敢丧失机会,一定要上大学。可惜有一段社会在愚民,首当其害的是学生,他们把课本里的知识都扒光了,老师的课堂上也很荒芜,于是吾曹的脑子也就空空如也,考大学遂难以顺利。我便夜以继日地钻研,每天几乎学习十五小时以上,累得脑胀,入眠如死,早晨起床闹钟也叫不醒。我就让母亲叫我,她点了点头,说:“行!”从此,她每天早晨五点半俯在我屋的窗口喊我名字,因为太睏了,太乏了,往往醒来应答一声旋即睡去。她不见我的动静,便又过来喊我,有时候再二再三地过来喊。我考了三年,她喊了我三年。显然,是母亲帮助我实现了上大学的理想。母亲在窗口喊我的印象入神融魄,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梦到她站在厦房的檐下,轻轻地,一遍一遍地呼唤我,既怕我醒不来,又怕我睡不足。她的声音仿佛鸽子飞在天空,飞在我澄明的灵魂之中。
父亲的母亲姓田,儿子的母亲姓李,我的母亲也姓李。她们在不同的年代,从不同的地方,嫁在朱家,不过她们都是一样地用丰沛的感情爱自己的儿子。
实际上在千门万户的中国之天下,在中国文化圈,凡是母亲,无不在用丰沛的感情爱自己的孩子,并殷殷盼其成为社会的栋梁。家之兴,国之和,缺少了母爱的滋润是不行的。母爱是中国的道,文化的宝,传统的精华,是一以贯之的永恒的核心价值,甚至是整个民族所赋予的使命。母爱至尊,母爱如流。
二0一二年四月二日于窄门堡
原载散文选刊.原创版.2012
选自朱鸿散文集《退出》,2018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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