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中
(2011-05-31 21:49:20)分类: 越界所思 |
阆中的得意,在嘉陵江经过锦屏山之际划出一道水弧,浪打石头,沿岸就成为一个渐渐开阔的扇面,其城便于斯发展起来。
白塔山应该是阆中的制高点,顶端一座白塔。我在九层的窗口凌空而望,只见其城的建筑在西北一隅都是瓦房,大约占全城的三分之一,为老城,在东北一面是多姿多彩的楼房,有几幢竟争上而起,耸入云霄,大约占全城的三分之二,也许还多,为新城。嘉陵江环城而流,水大不清,浪平致静,有一只船缓缓横渡。在为近乎100万人提供了庇护的建筑的边际,是扇面的末尾,岭断岭续,万象皆绿,空明物晦,千光尽照。
从西安坐汽车十小时到阆中来,不过是要换境迁思,游目骋怀,以减我恸。吕刚知道我好古,便推荐了其城。他也牵挂着我,遂在 2011年5月15日上午10点32分发手机短信问我:阆中之行如何?当时我正在白塔山远眺阆中周边的群峰,就复他:这几天一直读拉什迪的小说。今晨登临白塔,一览阆中大貌。之后欲往城中去,走马观花。明晚到家。安分守己,略无兴奋之闻。
阆中在战国时代是巴人的国都,公元314年就设县,这显然让我追思。在历史上兴风弄潮的有齐人,楚人,燕人,韩人,赵人,秦人,终于以秦人统一天下,成永久之议。然而生活于江山之间的巴人不以乡小,不以壤僻,也尝有自主的希望和行动,使我敬佩,并催我观察阆中其城。
我多在老城区徘徊。这里街道铺石,墙壁刷白,柱子之色尽是绛红,难免让我怀疑屋之老。然而阆中人告诉我,确实是老屋,只不过有所改造而已。瓦房基本上都很低矮,顶斜呈灰,檐翘而短。也有阁楼,皆是松木所造,散发香气,可惜不能隔音,会泄隐私。穿纬过经,只有几家以老屋为室,居者无不苍苍其发,或低头静坐,或围锅做饭,虽然看起来有一点孤寂,但他们却并不觉得谁面生就惊异谁。绝大部分庭堂都为门肆,卖饭,卖醋,卖食品饮品,卖古玩,卖药,有的开了诊所,有的盆陈足浴。经营门肆的或是户主,或租赁出去,不过掌柜的仍是阆中人。客栈常飘一面旗帜为标志,在淡季,50元人民币一个标准间,很是便宜。有一晚我宿客栈,算是体验,感觉新鲜,不过稍欠踏实,其隔壁或板下有声,使我辗转不得安眠。离店向老板控诉,老板浅笑软语,搪塞而过。老板是女的,比我进店的时候截然随便,竟一直置身于床,只挥手,不抬头,鼓舌之际有白牙闪现,遂使我产生一种轻佻的温暖。我看了秦家大院,此为民国一个富商的宅邸。门厚槛高,院子沉陷,以砖漫地,取聚财之意。房高而屋不宽,庭连而气不敞,但柱子却按图而立,没有一根不挺拔,让我想到嘉陵江两岸的森林。我买了5元人民币一张票,可以看前后两进房屋,遗憾都有饮者划箸劝酒,其起坐喧哗,不能细观。我算匆匆而过,不过卒以饶有兴趣地试了试一个木制的鞍椅才作结束。李家大院,陈家大院,或别的什么大院,也许更豪迈,然而窃以为它们大同小异,都是中国传统民居,有其贯通的建筑理念,遂逾其门槛而未入。
但阆中的贡院,我却是认真地看了一遍。所谓贡院,就是清代进行乡试和会试的场所,通过在此的一套程序,以把符合统治阶级需要的优秀之士推荐给皇帝。阆中的贡院有巨大的匾,进了龙门,见明远楼,再进至公堂,两侧为外帘,之后为内帘,各有文章。应试者所居为号舍,处贡院两旁,环环相连,形如长卷。一个应试者一间号舍,其入内就封栅,待交卷之时才打开封栅放其出来。号舍大约只有三平方米,在此答卷并食宿,也真是艰难,然而几百年,上千年,中国的那些希望建功立业或光宗耀祖之士,多通过这条途径在奋斗。我若生在清代或之前,那么也可能会进入号舍,盼进士及第。贡院没有一棵大木,有树皆小,显然是才种了几年的。不过这里收集了丰富的科举资料,我注意到1904年是清朝的,也是中国的最后一次科举考试,在其进士名录之中,陕西人寥寥无几,让我既羞愧,又恐慌,虽然我并未参加当年的考试。贡院当然也在阆中的老城区。
新城区挨着老城区,仅仅一墙之隔,或一路之隔,然而这里光色斑斓,声气喧嚣,有人世之熙攘,甚至晾晒在一些楼房阳台上的袜子也让我觉得亲切。我不禁转身闯入一个菜市,畜肉禽蛋,活鱼鲜果,摊位相连,汪洋一片,是过分地热闹和拥挤了。急忙退出,只见一个老者伸长瘦手指着他的葱、豆和菠菜说:“一元一把!”我自言自语:“太便宜了,太便宜了!”老者误会了我的意思,问:“你觉得多少钱可以拿你就拿!”我说:“抱歉,抱歉!”落荒而逃。新城区无处不是商店,卖面包,卖女装,卖童装,卖首饰,卖化妆品保健品,门肆不大,玻璃明亮,具现代性和流行感。榕树粗,荫翳广,银杏树高,枝条疏,叶子朗,车通不堵,人行不急。城虽然小,不过有都市的派。它还很湿润,一瞬我觉得自己是在南方,一瞬我觉得自己是在北方,听其方言,遂明白是在四川。
阆中的男人属于秀板,倾向于肉少皮薄,然而不失精干,可惜少见具白领风度的帅哥。在老城区修路的男人,几乎都是五十岁以上的。我在新城区接触的男人,有出租车司机,三轮车司机,受理机票的,其多操方言。依着嘉陵江尽是茶馆,当地男人喜欢在这里打牌,头脸攒动,一片闲逸。阆中的女人忙忙碌碌,无处不在。这里的生活显然是由女人主导的,所以其城也弥漫着一种阴柔味道,只是女人都偏大。除了女孩,多是母亲,所以其城更有一种母亲的味道,很是宽容,也很是落寞。我在一个大风歌茶馆泡了三天,读拉什迪的书,服务员两班一例,都是近四十的女人。她们曾经随自己的朋友或丈夫在别的都市打工,由于孩子大了,需要照顾,便回到阆中,不过丈夫仍在外面。有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丈夫似乎颇为依恋,不过路远难逢,大约春节才能团圆,竟顿生嗔怒,仆卧长条凳上,以衣蒙脸哭起来。旅馆和餐馆的服务员也都上了年纪。在邮局、车站和医院上班的女人,其年龄也都偏长。我投宿的时候,徙倚老城区的街道,偶尔有女人悄然向我招手,我知道那里并不是在公安机关注册的客栈,遂垂目而去,不过她们留给我的印象也近中年。有几家壮丽的歌舞厅,不知道在包厢工作的女人怎么样?然而阆中女人一般都白皙,皱纹也浅,显得很是年轻。
阆中文化总体是封闭的,当为自我循环,自我提升。它与成都和重庆都比较远,跟西安更远。它周边的四川人有可能选择到阆中去打工,不过这些人几乎都是农民。阆中人有可能选择到别的都市去打工,他们一定多是青年,甚至多是帅哥倩妹。在快速的社会发展进程,阆中似乎缺乏青春的推动。这里的山水固然美,然而其城是孤独的。关于如是体会,我将请教曾绍义先生,他是教授,学者,是一个相貌方正而体魄刚烈的男人。他的故乡就在阆中,也是他建议我仔细看一看贡院的。
曾绍义先生是我的朋友,吕刚也是。在阆中的那几天,我形单影只,不过一旦想到他们,就觉得我有他们陪伴,虽然他们互不相识,各在异地。阆中最有情调的地方是嘉陵江沿岸,阆中人显然也最喜欢这里。夕阳斜照,远山为轻,近山为重,碧草融化着蓝天。学校下课了吧,少女一堆,少男一堆,走一走,停一停,或凭栏私语。老者在悠然地散步,累了便会寻找一个台阶坐下休息。我夹杂其中,完全是一个生客。风摇波荡,汀线残红,自感到处伤心,自问乡关何方,遂在黄昏降临之际发出指示:吃一条阆中鱼,明晨回家。
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二日于窄门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