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璨是西安交通大学附属中学的学生，有诗集数册行世，石击层浪，涟漪皱出。我对高璨的诗并不隙生，不过读江苏文艺出版社发行的新书《第二只闪电》仍耐我思。

诗与哲是联系的，也许哲非诗，然而诗常含哲，尤其是好诗，必有其哲，因为诗言志。一般认为，哲便是玄学，非深奥博雅之士无以为之。高璨1995年生，今年才十五岁，属于花季少女，然而少女自有玄学。她的诗显然透露出一种悠长的况味。我愿选诗三首进行讨论。

 

镜 子

镜子,是它的一只眼睛

人们喜欢在这只眼睛里审视自己

因为镜子没有将自己的情感

流露在眼睛里

人们镜中看见的依然是心中的自己

 

镜子睁开眼睛就不再合上

碎了，就散碎地望着世界

 

没有人爱镜子

所有人都爱自己

也没有人会像纳西索斯

因贪恋自己的美貌落入小河

陷入镜子的心里

 

镜子孤独的时候

在心中闭上眼睛

想着自己那么多伙伴

想流泪还需用等到雨天

 

镜子是它的一只眼睛

镜子内心惆怅

却依然情不自禁地爱上

每一个路过的人

 

以镜子为材的诗，西方有，东方也有，古有，今也有。高璨所表达的意思似乎明晰，又似乎朦胧。镜子仅是她的题，她发挥的大约是一种对世界的比较复杂的体会。人无不是爱自己的，遗憾总是轻视他人的寂寞和孤独。但寂寞和孤独的人却仍有可能爱着所有交会自己的人，若镜子爱着照它的人，甚至这样的人是只爱自己。高璨借镜子作出了她的精神向度的判断，同情着，也赞颂着。少女经历不深，不过有其境界，且显出了道。

 

片 段

            月亮，从天空这边升到天空那边

            我的目光，只见过其中几个片段

 

红的、黄的、绿的叶子

凋零地上一样的好看

或在风的胶片中，一样的凄凉

 

夹在书中的银杏叶已多年未见

却再无心思

于遍地落叶里找最可爱的一片

 

时光在萧瑟寒风中夸张地挥舞一只手臂

让我看见迅速转动的轮盘

另一只手，定格在温馨的小时候

那时关注的，现在已不再关注

 

忘记了它们匆匆在变

月亮，从天空这边升到天空那边

依然不让我看见全部

只是几个片段

 

这首诗涉及有限和无限的问题。只见过月亮的几个片段：其一是指，人不能在一生之中始终看到月亮，人偶尔才看到月亮，既使人想在一生之中始终看到月亮也不可能，因为月亮有现有隐，其隐不由人，隐了便怎么也看不到。其二是指，人的一生无论长短，它也是有限的，但月亮却是比人有永恒的存在，以有限的一生对永恒的存在，当然属于片段。那么月亮是什么？月亮也不过是题而已，高璨只是借月亮表达自己的所想。有限与无限，当然属于玄学了。

 

第二支闪电：读尼采

 

空荡荡的桥梁下，有一个走动的人

黑衣，手中握着金色的拐杖

 

人们将赞赏的目光别在小丑的钢丝上

将憎恶的话语钉在阳光抽回的手上

浮世中的人类

不断将鞋上的灰尘，印在干净的土地上

 

黑衣人在浮世通往彼岸的桥下，说：

“超人”

人们大笑，如笑一头站在红色皮球上的狮

声音稍作变化，说：

“超人”

人们奇异地笑

如笑一个试图将雨伞挂在月牙尖钩上的人

声音有所变化，说：

“超人”

人们的笑骤然凝固，凋谢，转身离去

如逃出噩梦的门

凋谢的笑在地上堆积，如脏的雪水

 

黑衣人盼望一场暴雨的征兆

浓密的乌云

他是乌云中劈出的第一支闪电

他盼望着第二支

 

高璨的诗素有恬静，冲淡，温厚的风度，然而此诗情感强烈，力度膨大。这些都以黑衣人的意象呈现出来。我在斯并不是要分析其意象。显然，此诗是读尼采之所得。显然，尼采是一个重要的精神现象。显然，尼采是一个世界思想史上的重要的难免有其争议的哲学家。我猜度的是：在高璨的诗中，黑衣人是尼采吗？黑衣人是第一支闪电，那么黑衣人所盼望的第二支闪电是谁呢？是超人吗？闪电是暴雨的征兆，一旦第二支闪电出现了，随之出现的暴雨是怎样的暴雨呢？诗人有时候是思想家，有时候也是预言家。高璨的诗，停留在对第二支闪电的盼望之中，不过这也够人费其考量了。若以为这只是一个孩子的诗，不必在意，那么很可能是所谓的长者错了。

意大利哲学家维柯有诗性智慧之论，认为人的一种感觉力，想象力，属于诗性智慧，它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这种玄学就是诗。少女高璨固然达不到涉世之深，猎书之广，其推理与思辨仍存有广阔的发展空间，然而她的感觉力和想象力属于天赋，也许大大高于衮衮长者，甚至学者。长者与学者以经验与理性见长，可以为哲，作其玄学，进行创造，不过少女之诗何尝不是一种创造呢？高璨的诗不是以语言直接表现对世界的认识，她是借意象表现对世界的认识，自有其思想的敏锐与深刻。我以为这便是高璨的玄学。

实际上，依我的统计，在她的新书之中，有玄学况味，有诗性智慧的作品，不止其三，相反，是高璨非常重要的一类作品，足有二十余首诗。从高璨生命体验和直觉感悟而出的这些诗，兼具了思想价值与审美价值。

 

                           二0一0年九月二日于窄门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