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陈忠实
(2008-09-16 20:43:53)| 分类: 越界所思 |
了解陈忠实不易。先生总体上是一个深刻的人,体验复杂,恰如其面。我难免想,先生对他的一些论者包括我在内,也许会窃笑,甚至要暗问:你究竟懂什么呢?
乡村
陈忠实有一次自谑道:柳青在长安乡村从头至尾才十四年便传为风雅,我在灞桥乡村生活工作了五十年竟无人在乎!
这也是一个问题。当然情况有异,几近两类性质。不过乡村对陈忠实的意义是远远大于乡村对柳青的意义的。
古也罢,今也罢,在自己的家门口成事的人从来寥若晨星,因为羁绊太多,坠力太大。耶稣在拿撒勒传道不顺,遂往别处,孔子也周游列国十有余岁。柳青的家门口在吴堡,所以长安算是柳青的异乡,但灞桥却是陈忠实的故乡。陈忠实是在家门口取得功名的,由斯察之,陈忠实便有雄杰资质。
陈忠实1942年出生在西蒋村的时候,是无知无觉的,但他的父亲却有意让儿子离开乡村,到西安或别处去某一份体面的职业。父亲尽其所能,通常是变卖粮食和树木供给陈忠实和他的哥哥读书。很是艰难,不过终于读到了高中。毕业之前,陈忠实谨慎地为自己谋划着,当然,已经二十岁,他也能够这样做了。他的打算是:上上在大学深造,其次当兵,其次回乡村。遗憾当年大学招生名额锐减,他坦然落榜,军营也对他关了门。前进不成,在什么地方栖息一下或游移一下也不能。他有乡村,便只得归去。这种下下结局对父亲是希望的破灭,对陈忠实当然也是希望的破灭,不过这对陈忠实还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失败。时在1962年,到处都很困难,他和父亲也无可奈何。
当一个完全的农民,显然不会让陈忠实由衷接受,这是因为他对文学兴趣强烈。在乡村,几乎什么事情都难干,但只要你长着一根对文学产生兴趣的神经,文学却是可以干的。缘于如斯道理,陈忠实变得沉静起来。水深了才能沉静,而且沉静之中也许还潜藏着波澜大惊。
他在乡村当过教师,当过公社干部,这都让他顺利地获得了文章的材料。多年之后,他所听所见的,所经历的,都生动地进入了他的作品。然而乡村给他的不仅仅是这些。
世界上所有经典作品,特别是小说,无不由于地界各异而有独特的文化气息,甚至一国之内也会南有南味,北有北味。风土是会影响作家的,而且会把这种影响渗透在他的文章之中。尼采强调忠于地,周作人研究方域与文学的关系,大约便源于斯。
西蒋村在行政地理上为西安所辖,不过在历史地理上,它归关中,处于白鹿原北坡,灞河之滨。灞河源出秦岭,绕白鹿原而流,曲曲折折,悄然入渭。史书上所谓沛公军灞上,意为刘邦让其部队驻扎于白鹿原,灞上指的就是白鹿原。这里地势崛起,白云任游,可以仗山握水,居高临下,眺望四野而无余。有一天,王昌龄发现斯地很是美妙,便愉悦地隐居了一度。
到陈忠实这一辈,陈家起码有三代生活在西蒋家村。他小时候所玩耍,长大所读书,写作,以至迎妻抚子的庭院,当然是祖居老屋了。有五十年,陈忠实走出家门,在乡村,或到白鹿原和灞河周边的地方去做他必须做的事情。小麦一黄,便种谷物,谷物一收,便是秋风和冬雪。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家而族,族而宗,宗而祖,早就形成了一套秩序,陈忠实开始目染,以后便帮助料理,渐为主持。乡村的这一切,都哺育了他的一种趣味和一种审美。乡村激烈的社会变革,尤其是阶级斗争,人与人的斗争,也让他获得了一种智慧。
乡村有一个人,也许他对陈忠实的影响比风土对陈忠实的影响更具力量,他便是陈忠实的父亲。父亲的权威在乡村是自然的,不过到十六岁,陈忠实才真正发现了父亲的含义。那年,父亲陪他到学校去,经过一段没有人烟的地带。小路荒滩,寂然如灭,蓦地草丛一动,父亲说:“狼!”只见一只狼瞪着绿睛,还有一只狼也瞪着绿睛。父亲镇定,从容,不慌不迫,当然影响了他,这使他连一丝一毫的恐惧也没有生出。当然,他对父亲的敬畏特别在于一种道德气场。陈忠实闯荡世界,回家总能感到父亲独具风采的一种目光。陈忠实对这种目光的理解是:不管你做什么,成与败,反正不能把龌龊带到祖居的老屋来。
在中国乡村,父亲显然是一种活的风土,甚至父亲就是大地的印章。陈忠实的父亲大约是一个修身长脸的人,高眉骨,大眼睛,总是岸然而立,神有肃穆,情含豪壮。陈忠实对李遇春说:“我对我的父亲很虔城。”他透露,自己对父亲一直有负疚之感。
不过乡村毕竟只是世界的一面,这个世界还有一面为城市,这也是陈忠实所明白的。他对都市并不拒绝。在工作地址上和户籍登记上,他也早就是城市的一员了。他从自己所在的城市出发到北京或上海去,或到美国去,到罗马去,天下任行,但流淌在他的血液的却一直是乡村所赋于的一种质朴和善良的品质。城市改变不了他。
性格
作家这类人,性格往往以两种为极端,一如李白的狂傲,拒绝做蓬蒿之徒,仰天大笑,阔 步见君,一如卡夫卡的害羞,交际有阻,甚至临阵脱逃,一再解除婚约。
陈忠实的性格一般表现得很是谨重,有礼有节,呈君子风度。一旦高兴了,也会阳光灿烂,爽朗透明。平常对他开一点群众性或流行性的玩笑也无妨,然而要注意分寸。涉及到严肃问题,他是非常认真的,若有冒犯,那么会目睁神凝,声高调粗,据理以辩。这些都是历经沧桑之后所养成的文化形态。
陈忠实在小时候大约是内秀的,也是内敛的。有一件事情,似乎就透露了这种心理特点。初中阶段,由于经济拮据,他不得不休学。教务处一位年轻女老师同情他,觉得他一向成绩优异,休学是浪费时光,便背着他向校长争取中止休学,不果。女老师为他办理了手续,很是不舍,便送他离开学校。分手之际,女老师嘱咐他妥善保护休学证,并安慰他休学一年是不要紧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女老师忽然泪水盈眶。陈忠实见其情形,感染融化,竟要嚎啕起来,不过他决不可以哭,遂赶紧低下头,牙咬嘴唇,强迫泪水倒灌到咽喉里去。不内秀,便无以察觉女老师之心,不内敛就会以哭或泣回应女老师的泪水。若是这样,那么瓷瓶香酿就冒气了。
高中毕业以后,陈忠实在乡村当教师,这是别无选择的一种结果,悲哀弥漫,不过毕竟可以写作,也便多少抵消了一点痛苦。有一次,他把一篇散文投给一家日报社,有编辑让他修改,修改之后再投之,再修改再投之,就没有新的消息了。期待颇高,等得让他焦灼。终于难以忍耐,便想到日报社文艺部一问,但他在日报社的门口却踌躇徘徊,反复考虑见了人怎么说,说什么。硬着头皮走进编辑部,也是草草地向坐在门边的编辑问了一声便出来了,因为他不敢乱瞅,更不敢仔细向别的编辑了解情况。当年他21岁,显然有一些自卑。这种心理现象,为他所意识,自己也承认。
陈忠实声音沙哑,骨骼成梭,尤其皱纹网面,有强烈的阳刚之气。不过他也有脆弱的时候,甚至不禁而哭。1979年一个短篇小说发表,得到肯定,并感到了社会的一种信任,他流泪。1992年接人民文学出版社高贤均信,得知长篇小说即将出版,并有高度之议,他流泪。邹志安四十二岁病逝,陈忠实见邹母,邀请她到家去跟自己的母亲聊天以排遣忧愁,邹母说:你母亲有你在,我的儿子在哪里呢?他流泪。2001年春天,陈忠实重返已经离开近乎十年的祖居老屋准备久住,想到自己毛60岁了还要这样独处,难免伤感,有一天早晨忽然听到一阵禽鸣,爬在窗口一看,发现一对斑鸠在树上手舞足蹈,你唱我和,遂觉生命之美,他流泪。不过陈忠实之哭,多是眼睛模糊一下便结束,大约是不愿意把属于女性专长的有脆弱因素的样子展示出来吧!
陈忠实的坚硬,应该是其性格的主流。他有一次对朋友表白:“我趴下不趴下全在我。”其意是指他不可能碰到挫折便趴下。小时候,他这种心理特点就有足够的展现。初中一次语文作业,他交的是一首很得意的诗,原以为车老师会表扬他,不料不但没有评点他的诗,反倒给了一个让他受辱的批语:“以后要自己独立写作。”这显然是怀疑他抄袭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下课以后,他便追到车老师宿舍去,再三问他的批语是什么意思,一怒之下竟自己撕下诗,撕下批语,几乎要扔出去。之后车老师用推荐陈忠实散文给杂志的方式,婉转示歉,陈忠实才原谅了车老师。高中毕业之前,他渴望入伍,并在学校报名,但检查身体那天,他却发现班主任程老师没有通知他,只带着别的几个学生走了。他不清楚这里有什么名堂,恼而且急,要见程老师。他直奔办公室,不在,又赶往远达数公里之外的医院,还不在,又跑到程老师陪着妻子悦然购物的商店,一再问程老师为什么没有通知他检查身体,凌厉躁动,难以回避。
大约在1990年,陈忠实有一个可能离开陕西省作家协会,调他到别处去当作家的遭遇。省上某领导赫然指示,他必须认真对待。然而他意见明确,不愿意调出,遂不动。之后某领导了解进展,并催促办理手续,他还是不愿意调出,而且强调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在这里当作家。悬空缠绕之际,他干脆径往某领导办公室,直面而问:请你告诉,我要坚持在作家协会工作,不到别处去,组织会不会开除我的党籍?结果是,某领导当然不会以开除党籍强迫陈忠实调动工作。
坚硬,甚至火爆,不过陈忠实并不会丧失理性。他的情感即使惊涛骇浪,汹涌澎湃,然而终于是能够控制自己的,不致造成水患。有一个边界,他不跨越。有一个原则,他不违背。他不做无法无天,不可收拾的事情。在乡村,他的边界是父亲的权威,到这里他必然止步。
几年之前,有朋友提醒我对陈忠实要尊而尽礼,敬而不狎。我素非随便戏耍之人,也不会对谁过分亲昵以致轻佻,所以不重之举不会发生。然而常异想,好争论,并坚持己见,也就难免冲撞陈忠实了,甚至有一次为龙的问题竟惹得他罢箸止食,只吸雪茄,出粗气而且出长气。请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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