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当然会有机会再见面，说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过年大人打麻将，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也打——准确的说，我只是在有人上厕所的时候负责砌牌，还有买马，但我还是乐意跟你们混个通宵，大家在七筒八饼的间歇，说说学校家里的破事儿。你最擅长说笑话，最平常一件事说出来能让人直乐，过了两天想一想，还能乐。你和你妈一样，最乐观爱笑。

怎么一晃就那么多年，五年，还是六年，我的爷爷，你的外公，过世了，我的父亲，你的舅舅，过世了，去年，我外公，你远远见过几次的那个老人过世了，今年，你的祖父，你的伯父，也都过世了。

死神四周走着，时不时带走一个，可是他大部分时候还是正直而讲理，我们都能理解为什么那些人会走，时间到头了，运气到头了，谁能奈何呢。

可是你呢，阿弟，你才三十岁，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怎么会轮到你？

我大你五岁，小时候我常常跑去山上带你们一群弟妹玩，你捉蛇，捉青蛙，捉蚂蚁，捉一切活的东西，然后拿回家养起来，真奇怪你总是能养得活那些野东西，你养很多蚕，不辞辛劳到处去找桑叶给他们吃，你养猫养狗，被他们咬了无数次，从来没打过防疫针，居然也没留下任何后遗症。我十几岁生日，全世界都把那个日子忘了，你小小的一个人，走了很远，在午后爬到我家住的六楼来，给了我一张生日卡片，上面写着，姐姐生日快乐。

那张卡片我一直都留着，在老家的抽屉里，跟日记，奖状，高中写的情书放在一起，我常常想起那张卡片，想起你怎么样在那个夏天的烈日里走过几里路，上楼来，给我，然后又走了，我常常想起来，然后自责没有对你好，对你更好。

我真是后悔啊阿弟，五六年了，这个世界没多大啊，怎么我们都没见过面呢，怎么我们没有通过竟然一个电话呢，在网上聊过一句天呢，你结婚我没去，不知道是出国去了还是干什么去了，所以我终生不能得见你穿西装的样子了，我从你妈妈那里知道你的近况，这样那样，给她买了什么样的衣服包包，你叫你妈美女，永远温柔体贴，大概你也是从她那里得知我的近况吧，我出书了，我生孩子了，我回家了我又走了。这么亲的人，一起长大的人，怎么能这么多年，不通音讯呢，我明明时常想起你啊。

今天早上，我接到在深圳的二姐的电话，她一开口就哭了，她说，猫头死了，我耳朵里嗡嗡嗡地响，我大声地说，谁啊， 你说哪个啊，你说什么啊。这几个字我忽然听不懂了，就像刚刚跑了十公里一样，我忽然之间喘不过气来。

我站在那里拼了命地哭了起来，就像哭得大声就会把这件事抹掉一样，好比我中了一个天大的恶作剧，要是我不要命地哭，把心都哭出来，把血都哭出来的话，可能玩恶作剧的人就会收手了吧，他们会说：“好啦好啦，没有那么严重啦，只是骗骗你而已。”

可是没有啊，没有人怜悯我，猫头，有没有人怜悯你，你去的时候痛不痛？有没有哭？姐姐很想你，姐姐时常都想你，我今年本来要花花去你住的城市看你，顺便看看雪，她没有看过雪，她也没有见过猫头舅舅。

我看着镜子里，我老了，猫头，姐姐老了，我们应当是互相看着老下去才应该的，我站在那里想，二十年前你过来给我送那张卡片，你有一张天真好看得叫人想抱着不放的脸，我看着你走开的，然后就二十年了，那时候我们怎么知道呢，你只有这么短的路可以走，短得我都没跟你说再见。

06年，我的爷爷，你的外公，过世前我要去看他，因为最愚蠢不过的一个原因，我错过了火车，在最后一秒钟看着闸门落下，眼睁睁错过了那辆车，我跪在那里嚎哭，可是知道已经于事无补。

08年我爸爸，你舅舅过世的时候，我在广州，电话里你妈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一下子坐在板凳上，腿软了，喉咙里哭出了血，我手边放着一大堆茶树精油，刚刚托人从美国带回来的，因为听谁说的偏方，精油能治褥疮。葬礼过后我每天都做梦，梦见我爸爸还活着，而我四处奔波，隐隐约约似乎找到了治疗他的好办法，我总是满心欢喜奔回去，看到他在那里孤独地躺着，我高声喊着，爸，我知道怎么治你的病了，我知道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在后悔自己的疏忽，失误，或不够尽力，无论做过多少事，永远做得不够多。

我会不会梦见你？猫头，我会不会在梦里去成了那个冰天雪地的城市，和你一起喝着啤酒，在暖气氤氲的房间里，说说各自的人生，可我都不知道你现在长什么样子了，我那么亲的人，我怎么会生疏到连样子都不知道了呢。

你看我多蠢啊，蠢得丝毫不懂得吸取教训，蠢得又多了一桩永生永世要后悔的事。

哪怕给我一次机会，跟你坐下来聊聊天，在我们都长大之后，告诉我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婚姻幸福吗，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开一开我们家里那些八婆的玩笑。我想告诉我现在在做什么，写书还有了一点小名气，女儿很可爱，我喜欢游泳跳舞和健身，我最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认识不少人，有土豪也有流氓，也能做不少事，我真想站在你面前拍着胸膛，说猫头要我做什么你就说，有姐姐呢。

什么事都不要怕啊，还有我呢，你都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能帮你，为什么要去死掉啊，为什么啊。

哪怕给我一次，让我看着你，说我永远记得你送给我的生日卡片，那是我一生中得到过最贵重的礼物之一，你是我的至亲，我想要对你好。

给我一次机会给你买衣服，和你一起旅行，让你再给我剪个头发捏捏肩膀。

哪怕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说我爱你，一直都爱着你，你是我最喜欢的那个弟弟。

猫头，要是曾经为你做过什么就好了，要是曾经看着你说过这句话就好了。谁都有遗憾，可是遗憾怎么这么多呢。遗憾实在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