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一个多月前已经开始写了。现在还是烂尾楼,一则近来苦夏,诸事无心,二则,头绪太繁,须慢慢理顺。
预计此文仍将往裹脚布方向发展,查先生晚年的许多事,都会拿来一谈。
感谢新老朋友一向的鼓励支持,以及指教。
六
金庸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母亲,名为‘徐惠禄’(后改‘徐潮生’),金庸自己的母亲,名为‘徐禄’,几乎可以肯定:金庸是以自己母亲的名字为处女作主人公的母亲命名的,表达的是作者本人对亡母的思念依恋。
《书剑》中,徐惠禄与于总舵主的感情,很是暧昧。再联想到她的芳名,这事情其实越想下去越会觉得别扭。改名,也就势所必然。
此事,我在2007年的《 陈家洛:从‘私生子’到‘世家子’》已经谈过。结论:金庸写《书剑》时,只怕料不到多年以后还有这么多人读它,更没想到有闲人如我会细加推求。使用这个名字,只是为了自己对母亲的小小心意。小说写了,发了,红了,之后?随风而逝……
约10年前,金庸曾对读者谈起自己的小说现在仍是受到这么多读者欢迎,他觉得很意外,也很开心。以上,是我复述当时谈话的大意,原话,一时查不到。但‘很意外’三字,我记得很清楚,定是在金庸口中讲出的。
所以,金庸生平两大事功,武侠小说与《明报》企业,在他心目中一向主次分明。“我写小说实际上是当时的一种副业,我主要是要办报纸。报纸要吸引读者,那么我写点小说就增加点读者。”“〈明报〉是我毕生的事业和荣誉,是我对社会,对朋友,对同事的责任”
以武侠小说享盛名数十载甚至可能延及后世,这在金庸,正是‘不虞之誉’。得来意外,自然‘开心’,往往也就信心不足。
七
查先生早年,多经患难,因此,可能会把钱看得贵重,这个,应该是有的。然而不少论者将‘逐利’视为金庸做事的第一甚至唯一动机,此论,鄙人断乎不敢苟同。
多年来,金庸捐出超过4000万财产,以他的身家论,不算特多,也不好说太少罢?
我从不认为金庸将‘利’字放在第一位,有两事为据。而这两件事,也都与他的《明报》相关。
1966年1月,金庸创办《明报月刊》,目的在于“保藏中华文化中值得宝爱的东西。”当时的中国,在文化上已经彻底没落沉沦,几乎成了俄苏文化的殖民地(此谓‘亡天下’),而查先生,无论对他的国学深浅作何评价,他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热爱,相信不会遭到太多质疑。查先生自言:“中国文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有如血管中流着的血,永远分不开的”。风雨如磐中,查先生这样的‘民族主义’情感,是可敬而可悲悯的。
《明报月刊》被查先生定位为“推广知识与文化交流的非营利刊物”。《明月》盈利,投入《明月》。《明月》亏蚀,《明报》垫补。而《明报月刊》编辑部的房租水电等项费用,也全部由《明报》承担。这样不想赚钱不能赚钱的刊物,怕不是很多文化商人肯办罢?
‘时间就是金钱’,查先生的时间,可能比你我的时间,更值一点钱。而在《明月》初创、胡菊人先生接办之前的一年多,查先生为这份刊物投入太多时间精力。到了今日,这个人居然被描画成唯利是图的经济动物,是否稍失公道?
《明报》企业的好名声,主要得自金庸的《明报》社评,以及《明报月刊》这份海外数一数二的高品质的学术刊物。‘自古文人皆好名’,这话,是金庸说的。他的创办《明月》,除了出于一份民族主义感情外,可能也存在求名的因素。如确,那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要不损伤他人利益、不欺世盗名、不过分哗众取宠,即为大好。我甚至认为:某种程度上,正是几千年中才智之士们对于名声的渴望,推动着人类浩荡前行。
金庸小说,在未来的小说史上,或将占据相当崇高的地位。而这一地位的取得,却是有着太多的侥幸的成分。如果中国不是发生了旷古未有的大变局大变动大变异,金庸能否成为最好的武侠小说家都很成问题。
金庸得到的,是本不属于他的份外的东西。
容我细说。
小说一门,在中国,向来并不发达。‘五四’之前的绝大多数小说家,其写作态度都带有游戏性质,而在小说结构上尤其不用心。这一点,连最为宝爱中国文化的陈寅恪、梁漱溟先生也是承认的。陈寅恪先生就认为:“至于吾国小说,则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精密。在欧洲小说未经翻译为中文以前,凡吾国著名之小说,如水浒传、石头记与儒林外史等书,其结构皆甚可议。”金庸占了时代优势,汲取西洋小说之长,而‘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葆持有中国特色中国气派。将《笑傲江湖》《天龙八部》《鹿鼎记》诸作,置诸中国‘古典小说’的行列,其实并无惭色。
‘新文化运动’之后,小说家们作为一个整体,才真正不再把小说视为‘闲书’,认真从事。
胡适先生一直将他一手推动的‘新文化运动’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
对比欧洲文艺复兴的成就,华夏难免相形见绌,致有‘小巫’之叹。
原因很简单,中国文艺复兴,乃是夭折了的文艺复兴。
欧洲文艺复兴持续约300年,华夏文艺复兴,仅得30年。
(约1919-1949)30年间,杰作迭出,而堪称‘伟大’的作品,实付阙如。
‘武侠小说’、‘通俗小说’的先天性缺陷,确实极大限制了金庸的小说成就,只得与西洋大仲马相伯仲。
不要说整个欧洲,即以法兰西一国论,高于或与大仲马比肩的小说家,一堆一堆的。而在吾国,自古以来,成就达到大仲马程度的,有几个?
1949,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之前的‘文艺复兴’,尚在草创阶段。在文艺各领域,最有希望取得最高成就的,是金庸这一代人。而事实上,这一代人,却是最倒霉的。上一代的沈从文们,虽然未尽其才,毕竟曾露头角。而这一代人,还没露头呢,已被踩杀。
这一代人,以各种因缘,得能逃出‘铁幕’的,约1%。包括了金庸、高阳、白先勇、余光中、饶宗颐、何炳棣、余英时、许倬云、贝聿铭、夏志清、唐德刚、黄仁宇、刘若愚、李政道、丁肇中、杨振宁……等人,而最终,在各自领域,这些人分别取得了、代表了他们那一代人的最高成就。
那99%呢?还没露头呢,已被踩杀。
“我坐在岸上
垂钓,背后是一片枯干的荒野”(查良铮译艾略特《荒原》
节录今年年初《时代周报》对金庸的访谈:
时代周报:“我到北京访问过李君维先生,当年他跟你一起考进《大公报》。”
金庸:“他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跟我一起考进《大公报》的。我到香港来跟他有关,本来要派他到香港来,他刚刚结婚,不来,那么,报馆就派我来了。他现在怎么样?”
时代周报:“李君维年轻时写小说很像张爱玲,非常可惜,后来几十年都不能写小说了,就在北京的电影公司任职。”
金庸:“这个人蛮好的,当时在上海,他穿得漂漂亮亮的。如果他不是结婚,派他到香港来,我就不来了,那我就糟糕了,我在上海要经过‘反右’,一定反进去,‘文-革’一定糟糕,‘反右’和‘文-革’两次一定非常糟糕的。说不定‘文-革’的时候就死了,武侠小说也不会写了。李君维后来不写文章也好,逃过‘反右’,逃过‘文-革’了。”
金庸,是人才。遭扼杀的李君维先生,何尝不是人才?而全国的李君维,又有多少?
金庸坐在(维多利亚海湾的)岸上垂钓,背后是一片枯干的荒野……
运动场上,一人低头尽力向前跑去。跑得累了,这才往前一瞧,空无一人!回头看去,十数人尾随身后,而运动场上,一片狼藉,九成以上的竞技者不知被谁的黑棍敲晕、砸死,这位实力很强却绝非最强的竞技者,居然得了金牌……
金庸得到的,是本不属于他的份外的东西。
如此,能有十足自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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