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写真

 杨佳富

步入军营

 

万物生机的春天
我弹响弯曲的弦
让人生的音乐随春风
飘得很远
穿上解放鞋
背上冲锋枪
吹响梦中的军号
爱的呢喃是
燕子的喘息
既然生命不给我
插上翅膀
我就沉重迈动
光明的脚步
追逐春天的太阳
让生活的球体旋转出
美丽的花朵

夏天的节日
火热
夏天的节日
烂漫
泼水节的浪花
翻腾出一个多情的民族
她们浇落了星星
浇落了月亮
却浇不落
彝山卷起的火把
彝家汉子心的
悸动
水与火的民族
相触在热情奔放的
夏天
我高举火把走来
在瑞丽江畔把爱点燃
当兵的历程是
一次钢铁淬火的过程
我要让飞机降落江底
以矫健的雄姿返航
我要用坦克火炮的水平仪
平衡一个渐渐倾斜的政治
让与生俱来的恐惧
束手无策

秋日，我搭乘大雁的翅膀
飞出彝山落在“孔雀之乡”
开始军旅生涯
把情织进看守所的岗楼
从此，有一群人
在我的枪口下
徘徊

秋月，我们守在坑道里
听着炮声啃着
思念搓圆的月饼
从此，我理解了
牺牲和奉献
在不倒的国旗下
有战友在我的笔下
永生

面对冬天
孤独的目光如你
远去的足音
走入陌路的恋人啊
你是否仍在
那朵彩云下
让落日动情的余晖
填满深深浅浅的足印
让一些美丽的往事
从伤口一滴一滴
坠落

冬日
洁白、洁白的雾
悄悄飞来
像仙女送来的青纱
像藏胞献上的哈达

我就怕美丽的冰雕
随冬而去

我的军嫂

让我看清你的围裙
看清你在琐事里如何轻盈地转身
穿过界碑和坟地
用一株含羞草
一只蜂造就一片草地
铺向夏天的鸟鸣

你回到家里祈祷　劈柴
把酒从地窖里搬出来
外面是巡逻战士的身影
你足不出户
用寂静和不幸喂养跃动的思想

你胸前的高山
军人的梦想
高不过你

我的血泪
与生俱来的渴意
请兜好　站稳
用二十年前的月光打量
你的胸衣总是湿的
无数个夜晚
我们在一抹月光里远走高飞
拥抱着渐渐变冷的情缘
你能看清我眼里的泪水吗
 
茶叶和马帮飘过子夜
酒气被寒星汲尽
瓦楞上的草深了
那么多光荣和梦想
沉睡为寂静的花蕊

当青草把坟地和道路染成葱绿
蜜蜂携着亡灵在花蕊中沉醉
群山向着天边奔涌
谁能怀疑这蓬勃的生机
怀疑你的期望和激情
不是那帖理想与现实和解的良药

 

 触摸界碑

 

我想通过秋水
触摸你柔软的手
我想通过岩石
触摸你坚硬的手
我想通过季节
触摸你流动的手
我想通过声音
触摸你闪烁不定的手

在静止的天空
在山冈、沙漠、草原、江河里
在每件事物的内部
有你留下的痕迹
因此才有歌声
因此才有眼泪
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静静流着
     
这样的傍晚
往事常常伴界碑席卷而来
令人心碎的细节
像风挟带的断枝
击打着我
我若是钟
一定铿锵而鸣了
而且这钟声
一定是这界碑前温柔的一部分

界碑里
生命像远远近近的山
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冬天，山顶上的哨卡
阳光这羞怯的客人
偶尔躲躲闪闪走进院子
把花束和旧事
投掷在桌上
生活就会温暖一些
更多的时候
风暴的车轮碾过山口
这不能使我感到丝毫意外

无论阴晴
日子必须一点一点过去
缩着身子
并不理会窗外闪动着什么
落下的雪
有时盖住出去的洞口
这仍然不能使我感到丝毫意外

日子必须一点一点过去
靠着界碑想点什么
或什么都不想
静静等着
季节带来新的大米和水果
触摸界碑
可以看见
我年轻时的面容
抚摸界碑
我抚摸历史的风雨
感到身体中有相同的火焰
我们不约而同远离一些人
而和另一些人亲近
抚摸界碑， 脚步很轻
总怕惊起什么
住在蝴蝶的翅膀下　你那么安闲
清水牵着远近的村落
叶子下面　你脉络分明
你那么安闲
两三只水鸟在池边洗脚
你那么亲切　和我来自同一个源头
又出现在每一块石头里
没有什么能打搅你的内心
晚上　倚栏看鸟归来
无数只手伸进树林
相处过的一切：界碑、战友和气候
都已成为我的某一部分
是的，我没有什么会真正失去
包括已经松动的牙齿
和爱情
夜晚，有人在界碑边修剪花枝
脚步轻巧
不曾把我惊醒
而早晨
我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

界碑， 一面时隐时现的镜子
我和自己默默对视
结束了夏天的疲倦和激情
我变得如此清静
口含一枝绿叶
代替了全部想说的话
也许这就是真实
爱人在门外忙碌
打扫生活中的尘土
阳光　照着诗歌和她的背影

界碑旁的每件小事
都有一个可疑的去处
正如通过某根看不见的绳索
我们
同另一些梦幻紧紧相连

白天的缝隙里
有一群沉默的士兵
看我们走动在
他们摸过的界碑里
我感到快乐
就在此时
在我身体的某一处
有人起身推开窗子
走在界碑前有如久别归来打开家门
过去年代的光芒
刹那间再度涌现

像一种声音
微弱而亲切
使我久久倾听
是界碑
连接了
过去　现在和即将出现的我
无论在现实中插得多么深
我还是感到
忠诚的自己
带着所有爱触摸界碑
没有多余的日子
夜里我听见界碑旁传来的歌声
不需要解释
我和妻子
都是月亮的一部分

感受界河     

界河的音乐又响起来
它像一些运动着的楼房
变化的螺旋体
果实分离成颜色
颜色又聚集成新的花朵
就连风琴毁坏的时候
声音的队伍仍在我们身体中行进
同样，是谁的手在演奏
使我们奔跑在各自的国度
像一口口钟
为欢乐和忧伤
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
我们的呼吸
使所有祖先的歌声
在界河得以继续
如同颜色涌向枝头
被花朵展开的旋梯
又收折在渐渐形成的果实里
界河从一首过时的歌中醒来
我的心里有一点荒凉
像一个水塘，送别了所有飞鸟
曾经鼓励过我的一切东西
都在内心逐渐下沉
但是，至少还有焚烧不尽的文字
把火光映到我的脸上
是的，那是一支
在黑暗中闪耀着的车队
穿过寂寥的人间，运载着
从那些做梦的身子上
采摘下来的花朵
车队走上山冈
比秋天的雨更轻悄，更持久
车轮碰着我的骨头
我喜欢这声音
有一点尖锐、一点疼痛
把众多朴实的耳朵
吸到它们的周围
界河从一首过时的歌中醒来
心里有一点荒凉
但是仍然听得见告别和进军
在我的喃喃独语中
声音的车队正在渡河
运载花朵的车队
也把我的心跳
带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我带着自己的心在界河旁走着
它稳重、 微微发光
但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放

朴实、然而时时不安的心
难道对我
已经是过于奢侈的东西
奔流的界河
比我的身世更深
这不断汹涌发出声响的泥土
这干净的力量
流着
但对自己挟带的石块和深渊一无所知
宽阔、明亮
历经百年浮云
和我一样初衷难改
被陌生的道路打散
必然在熟悉的地方重新聚集
它依旧真挚、平常
伤口和怀念从不露出水面
像一群暗暗迁徙的鸟
这令人敬畏的飞行
巨大的阴影
翅膀遮住了城市和村庄
我们的繁茂与衰落
又怎能使它稍作流连
流着
仿佛一次无休无止的表达
它浑身的绸缎从容展开
无论缓急
都是耐心的最好比喻
带着遥远的岸和事件
奔流的界河
如今重新飘过我的眼底
来吧，这无边的波光和坚定
流进今夜
和我的诗歌一起
再度把人间冲洗
越飘越远的是残损的从前
其中的琐碎和悲欢
偶尔在心底微微发光
那些不能再次参与的故事
我的怀念
已不能把它们全部裹住
从古到今，有多少炊烟
飘出人类的身体

这些令人愉悦的上升
像宁静的祝福
每年有多少无邪的比喻
这样在无风的黄昏到达天空
越飘越远的是祖先的手指
无数眼睛
和流转不息的时光一越穿过窗子
但春天
还像零星的雨点和花瓣洒向我们
这就是我们每天都格外不同的生活
我们的锄头
向下挖着事物的根
而炊烟却自由自在向上飘着
我们文化中无比轻盈的部分
就这样飘离痛苦和酸楚
仿佛脱下了过多的衣衫

 

想念大草原

 

草原　你的广阔
就像我难以收复的那一切
风吹草低处
放牧的人细小如砂石
每年有多少青草
在抵达天空的过程中腐烂
草原没因此变重
每年有多少名字和白云
被大风吹散
草原也并未因此变轻
雨水顺着草根
泥土深处摸到歌者的骨头
但他剩下的声音
和鹰一起
构成天空最高之处
土杯把酒
笨拙地倒进我们的血液
陷在草原深处的不仅仅是河流
谁面对草原的空旷
谁也就面对着
他所有的悔恨和怀念
在第一个秋天遇见的词
至今还深埋在我的伤口里
想起草原
那些多年前奔跑着的马匹
又呼啸着擦着我的手背掠过
草原的马，风暴的马
穿过花心的光阴的马
在它们后面， 生活不绝如缕
缠进旋转的轴心

这是眼睛后面的夜
还是马
起伏的背擦破所有的窗
我们的对话中
它们的影子在移动， 一闪而过

像马无法把它经过的纸张
全部带到终点
只有悔恨和怀念
陪着我们一起到达
年龄增加
而爱情已经不多
在自己的灯下摸到缰绳
只不过把另一些人心底的东西
拉得更紧
在不同时代　不同国家
用不同的语言
所有的诗人
其实写着同一首诗
它是同一群鸟
聚集在善良的心里
像事物短暂的光亮
在我开始回忆的刹那
出现在我的脸上
唉，这古老的精致的马车
越过了时间
车轮总碾着人类的痛处

它带着比断头刀还要锋利的美
像情人的目光
也像冷静的铁器
我那喜欢对月作歌的祖先
是否就埋在这里

这曾经被粉碎
被遗忘
又凭借零落的词句悄悄回来的声音
后面重叠的嘴唇已难以辨清

它是同一首歌
谁还在唱着
谁就逐渐消失，成为歌本身
用一生的时间看草原的云
它们聚散不定
像飘浮在身边的世事
那光晕里沉默的人群
那经过纸上的
隆重的春天
我全部暗记在心

用一生的时间看草原的天
看它一年年展开无边的明亮
又有什么可以
在其中留下
我满腔的爱与恨
都小如芥子
也许今后许多年里
我都不再歌唱
就这样看着
等着
那些破碎已久的东西
怎样在平静的傍晚到来
草原姑娘，身跟着一堆云
飘过了无数天空和村庄
到达这个深埋在露水中的日子
让我手持带露的羊鞭
赞美你内心纯净的痛苦
以及由你照看着的一只小羊羔
它们吸引我多年
隔着云朵和鸟翅，我看见
它们在世上闪闪发光
 
在这个经久不息的草原，姑娘
你微笑着递过来的是什么
一只干净的杯子，一支玫瑰
还是你的手，它来自
另一座谨慎而微妙的草原
我是草原飞过的一支盲鹰
唯有我能直视太阳
它用光芒刺杀了我的双眼
它神秘的阴影在我心里展开
无穷无尽的期待

闪电和乌云构成短暂的迷宫
骤雨的森林里　我的叫声在充血
但绝不是呼唤　寻找或者忘却
我曾深陷于万里晴空
羽毛和骨头绞绳般松软
当我双目熄灭　我终于看见
静止的身影是天空仅存的污点

这永无止境的飞翔　从那里开始
被原始呼唤劈断的那棵桑树
世许就是逝去而又留存的故乡
落叶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啸叫
试着唤醒变冷的血液
以及终点沉睡的意义

我存在着　用盲目的飞翔
连接起一个个虚无的日子
把远和近　爱和恨改造成同一种声音
我存在着　比天空更神秘
沉醉于光明赐予的眩晕与黑暗

我存在着　但绝不是我诉说的
这样琐碎　具体　这样短暂

草原的太阳
难道是我失去的那部分
白得耀眼
从很高很高的地方
又把我的每个角落照亮

我端坐在无名的尘埃中
它像慈祥的祖母
一个被苦苦怀念着的名字

在秋天
只要我足够甜蜜
就能使它放心

它宽阔而温暖的羽翼
好像就在我的肩头
但我的歌唱和哭泣
都不能真正把它接近

它暗暗转动着
从子孙们的枝丫上
不断带走眼前的天空

它很红
很高
但我的每一个细胞
都分担着它的重量

只有我清楚
它怎样一点一点
聚集了无数年代麦芒的光辉

它伟大
是因为它照着丑恶
也照着善良
是因为它照着整个草原
也照着我居住的蒙古包

　
牵挂大海

 

行走于海旁
犹如身在书房
晨曦微露的渔女
多像一句优美的文字
当我念到最深处
身边马达轻轻地在响
　　
海风轻拂椰子起舞
长长的情侣路啊我一个人
怎好意思徜徉遐想
野狸岛香洲湾
此刻静静地躺在我的本子上
还有高高的石景山
是多么难得的鸿篇巨制
　　
珠海如海一样的成长
在珠海
如在图书馆般
宽广
那艘艘渔船你问她
最向往的是不是海洋

我们只应向大海学习
大海无路，八方敞开
它的语言在涛声里
它的远方和深处
像灵魂一样充满奇迹

我们只应该倾听自身深处的声音
能遗忘的，都应遗忘
因为星辰和土地是无法遗忘的
在海边，坐以眺望
我似乎看穿生命的尽头——

所见使我失明
所闻使我耳聋

太阳已经爆炸，谁又在我身上放火？
我来了，全身烧得精光，只剩下泳裤

要维系做人的尊严，懂得什么叫羞耻
要向海鸥学习，与它们的翅膀合成一拍

一个游泳的人无法不摆脱家庭或集体
而唯独不能放弃他的个人行动

游得越远，甚至想丢下躯体：它多笨重
并非每个游泳的人都会返回这个时代

随时可能沉没的一小块大陆。高空
那一束追光的目标。一只心藏秘密的

漂流瓶——我来了，大海，我的朋友
你有多少水，能容纳被火围困的人

引不起你的恐惧，灰颈鸟
我走在楼梯上，听你的啼鸣
像货摊上的乐器，放满了
我的家
远处是外省的铅灰的海港

每一次母亲出走，
都能在那里找回她。听你的
啼鸣，像是爱上了

另一个世界——我被时光收紧的中午
我小时候失落的鼓
我的女人吻我并脱去我的衣服

驶向天边的船
让一只大麻袋浮在水上
饥饿是胃里的铅笔刀

昼夜不停地折磨他
头脑中的一场复辟
让历史查无下落

冬天的树木没有声音
图书馆门前排出了
长长的队伍

粮食被拉走了
忍不住的人在喊叫
岸边的马匹吃着青草

放弃灯烛的梦想吧
连太阳的火把也无法照彻他的身躯
像父亲弓起的油亮脊背
大海，剧烈地，和礁岸、底岩及
广大的天宇摩擦
溅起灼烫的赤红碎星
已被风，送还了沉睡的万千村庄

接纳泪水、祝福、倾倒的美酒和
永恒悲伤的大海
海边的人们
散发鱼腥

 

 本诗获2014年首届云南公安金盾文化奖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