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过清明节
(2009-04-07 11: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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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杨佳富作品选 |
来源:《光明日报》2009年4月6日 作者;杨佳富
花朵,是春天一个优美的哈欠。3月22日到北京,4月4日清明节一觉醒来,北京的花开了,体会到了“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时间犹如魔法棒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让所有的花朵都在京城的各个角落次第开放。桃花、樱花、海棠花、玉兰花、丁香、牡丹,应有尽有。即便你未曾驻足,他们也从不放弃开放的热情。眼下,京城各大公园及京郊赏花名处都纷纷推出了赏花节,细数来,竟有几十处赏花美景,着实让人心动不已。春天,就是这样一个让所有生机焕发活力的季节。让我们走向户外,和那些花儿一起尽情自信地开放。
看车窗外的春光,一路的妩媚和喜悦。最为欣喜的是垂柳,粗大树干立在大小沟渠边,零零星星的嫩叶点缀着,枝条丝丝缕缕,婀娜地向下低坠。似乎是因为水的滋润,它们区别于其它地方的柳树,长出了江南濡湿的气息。
看到清明祭奠的北京人,我想起清明,已有2500年历史的清明节,是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的4月4日——第一个“清明节”,被国家正式确立为法定节假日。清明节它不仅是人们祭奠祖先、缅怀先人的节日,也是中华民族认祖归宗的纽带,更是一个远足踏青、亲近自然、催护新生的春季仪式。北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与北京人有太多的千丝万缕情节,在这里追忆先辈,倾诉情感,寄托哀思。此时,我又想起刚刚辞世的岳父王岱大人,想起我父亲杨国成,母亲段秉英,小妹杨佳惠,他们都走了,他们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我又一次翻开我写父母和小妹的文章:
小妹
记得那是深秋的清晨,在一片“再见”声中我离开了故乡滇西彝山。风儿鼓满了篷帆,我朝着新的目标——云南边境线启航了。我浓烈的乡思,也就从此开始……
不知怎的,那一天的生动场面至今仍在我眼前一幕幕过场:乡亲们的羡慕目光;少先队员的张张笑脸;送行大队的长龙;亲友们的嘱托;我那激动、留恋的乡情;难舍难分的情感……总伴着我一同前进,山隔不断,水剪不断。这种乡思的浪潮在我心中荡漾,它像一缕牵衣的晨雾,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一头系着故乡,一头系着我的心。
那年,我终于有机会回家探亲了。故乡,水一样柔情,梦一样温存,云一样缠绵……童年的回忆,少年的足迹,熟悉的乡音,都簇拥着向我走来。
我和每个军人一样,假期并不意味松驰和甜蜜。我要去补偿,补偿作为长子、大哥,在漫长的军旅中背负的对家人父母的感情债。探亲假,那是凝聚了春夏秋冬四季感情色彩的三十天啊
第二天,我决定帮小妹上山找柴。我们这个家就靠小妹支撑着,赡养父母,耕田耙地,找柴洗碗,她无一不做。太阳刚从山尖冒出来,我和小妹就上山了。我们正打柴,我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低头一看,啊鸡土从,小伞似的鸡土从像瓦片似的,一朵盖住一朵,白茫茫一大片,差点儿就被自己踩碎了。我禁不住一阵惊喜,赶紧叫:“小妹,小妹。”小妹却不知了去向。我慌忙拔下鸡土从用牛筋草串起。再找小妹,仍没找到。这里横着一棵一棵几围粗的大树,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爬过大树,抬头一看,大树的树身横躺着,三个我接起来也无法攀过去,我只好一棵棵绕过去,可是要绕过一棵树得三四分钟,我心急如焚。当我喘着气绕来绕去寻了半天,看见小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一棵大树背后,一手紧贴胸口。我想,莫非她病了。赶紧走过去,只见她泪流满面,看着山那边。山那边,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在古森林中若隐若现,一直伸向灰蒙蒙的高山,和天连在一起。
“小妹,生病啦”
“没有。”小妹摇摇头。
“那是怎么啦”我追问。
“大哥,我想到山外看看。”小妹说出了心里话。
“好的,明年,哥来接您。”
小妹像往常一样笑了,我也笑了。
万万没有想到,当我去接她的时候,看见的只是一堆土。乡亲们告诉我,那是小妹的坟。
乡亲们说,小妹是一朵开放在彝山的最红最艳的山茶花,细皮嫩肉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提亲说媒的人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可小妹就是不点头。
我知道,小妹是为了我和我那个在山外教书的弟弟,为了我们安心工作,才守在父母身边,挑起生活的重担,成为家里的命根子。
阿爸告诉我,家里那一山坡的地,全靠小妹一个人耕种。累了,小妹就在地边摘一片叶,吹上一首彝家山歌。四方山洼的人听了,都说小妹吹的调子,既好听,又辛酸。
阿妈告诉我,小妹一年苦到头,赚得点钱,全都花在给父母买药治病上了,一件漂亮的衣裙都没有穿过。
那年春节,我给小妹寄了点钱,要她做一套新衣服穿。小妹却买了一头小猪养起来。她告诉女伴们说,等小猪长大了,卖了,我去大哥工作的那个城市的路费也就凑够了。就在这一年,家里请了卖工做活的小伙子。那人干完活后说,工钱不要了,只要小妹嫁给他,他就是做牛做马也认了。小妹没有点头,她说这不是爱情。小妹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夜,她的生命被那人残酷、强暴地画上了“句号”。小妹跟我说过她很多很多的美好幻想和憧憬,可她一生也没有爬出过大山。小妹走了,留下了那头已经长大的小猪。
一轮橙黄色的圆月,像只大汽球,从山林绿波中浮起来,飘上蓝色的夜空,给彝山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寒光。我蹲在小妹的坟前,望着月亮,就像小时候哄小妹入睡那样,唱起了那首儿歌:
月亮粑粑,
小妹乖乖,
阿哥找白米,
给您做个粑粑……
阿爸
山野,死一般的寂静。
我一个坐在家门前的核桃树下,等待着能听到一丝声响,或看见一个动的东西,但除了听到心脏的跳动,什么也没有,四周黑乎乎的。终于,我看见山尖出现了一点亮光,慢慢的半个月亮从山尖爬了出来,它把银色的寒光洒向了大地,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月亮啊,你在天上过着团圆的日子,却把多少人笼罩在思念的网里……
一柱香,一碗饭,一碟糖,供在阿爸的棺前,我明明知道阿爸再也不能享用我的供奉了,但能有什么方法表示我对阿爸的哀思呢
我忘不了,那个月夜,阿爸见我在月光下看书,伤心了,第二天卖掉准备过年杀吃的家里唯一一只公鸡,给我买了一盏马灯,这盏灯不仅照亮了我读书求学之路,同时也照亮了我的人生之路。
我忘不了,那个月夜,阿爸拄着拐杖,背着20斤粮食去为我“赔罪”。那天,我到山上放牛,听说城里书店来人到彝山卖书,我买了一本《闪闪的红星》,看入迷了,牛吃了人家地里的庄稼都不知道。太落山了,我才想起我是在放牛,找牛时,牛已经被人家关起来了,不赔20斤粮食不放牛。我怕阿爸打我,躲在山里不敢回家。阿爸找到我后,一贯严厉的阿爸不但没打我,还为我赔了“罪”,放假一天让我看书。
我忘不了,那个月夜圆圆的中秋,同学都围坐在草坪吃月饼,我却在旁边咽着口水,盼望着生病的阿爸给在山外求学的儿子送来月饼。我知道阿爸不会来了,我捏紧剩下的一元五角生活费。没想到,阿爸瘦弱的身影仍出现在我面前,我接过阿爸送来的月饼和钱。那一夜,我哭了。
我更忘不了,这个月夜,在乡中学教书的弟弟告诉我,阿爸在病重病危期间,怕影响我的工作,他说,人总是要死的,只要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为公家多做点事情,他死了也就没有牵挂了。阿爸一生平平淡淡,但始终没有忘记过自己是殒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村里哪家办喜事丧事,他都要去张罗帮忙;哪家闹了矛盾闹了纠纷,他都要去调解;乡亲们都说他是个好人。阿爸一生是艰难的,14岁丧父,16岁丧母,带着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生活,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三弟妹带大,还供两个弟弟上了中学,成为50年代彝山第一代文化人。
我害怕看见阿爸痛苦的容颜,我害怕听到阿爸惨痛的呻吟。弟弟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生病是那样惨、那样苦,由感冒引起支气管哮喘,阿爸整日整夜咳嗽吐血,任何医药都不能使痛苦稍稍减轻。然而现在我已连这样的容颜、这样的呻吟也不能见到听到了。深深印在我脑子里的只有一张苍白、枯瘦,双目长瞑,口唇启,额上披下几缕花白发丝的,无言的遗容。而“残忍”的人们,却已拿厚重的木板,把他从我的眼前,硬生生地隔开了。
月亮,我的月亮。阿爸活着,我生活在他的心里;阿爸走了,他永远埋在我的心底。
阿妈
2001年初,弟弟打来电话,说阿妈病危,我一下难过起来,我坐在回家的车上忘了山路颠簸的难受,心里只想早一点到家,见到我日夜想念的阿妈。
阿妈从小就是吃苦长大。在家里她是老大,由于我的外祖父去世得早,她从小就承担起了生活的重担。在地质队工作的阿舅曾告诉我,他最爱听阿妈的舂米声,寂静的山寨是阿妈舂米声唤醒。我的小姨妈也对我说过,为了供她上学,阿妈差点嫁了地主家的哑巴儿子。阿妈生过10个孩子,因为农村缺医少药,再加上生活的艰难,只养活了5个。记得有一次,阿妈带着我到20公里外的一个寨子去借粮,那个寨子的亲戚掰了一些青包谷给我们。阿妈背上青包谷连夜往家赶,家里还有几张嘴等着吃呢。她把不到一岁正在生病的小阿妹背在我的身上,小阿妹在我的背上不停地哭,阿妈几次停下给她喂奶,慢慢地我发现小阿妹不哭了,体温也在逐渐变凉。那时,因为年纪小不懂事,我认为小阿妹是睡着了。回到家,我们才发现小阿妹永远地睡着了。那一夜,阿妈哭了一夜。我望着窗外的那轮冰一样冷的圆月,心中刻下了一个难忘的日子:公元1974年农历8月15日……
阿妈很少说话,她对丈夫、对儿女的爱是那样具体,她用瘦弱的身体支撑着全家,供着我们还活着的兄妹5人上学读书。有一次,阿妈背着的一篮南瓜,卖得3元多钱,一分不少给我交了学费。后来,我听人说,阿妈在回家路上饿昏了,在山箐中睡了一夜,被毒蛇咬伤,我抱着阿妈被毒蛇咬伤的腿哭了,我说我再也不愿去读书,我要回家帮阿妈干活。阿妈听了,第一次骂我,第一次打了我。我只好背着阿妈给我备好的伙食篮子,提着父母给我买的那盏小小马灯,一步一回头,一步一串泪又回到了学校。
后来,我参军了,临行前的那天晚上,阿妈给我缝了一双布鞋,小时候我曾问过阿妈为什么不穿布鞋,阿妈笑笑告诉我说,草鞋方便,好穿。长大了,我才明白,阿妈吃的是怎样的苦啊!
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难走,离阿妈越来越近,看着车窗外的夕阳、晚归的羊群,听着故乡的人不倦的山歌,我的心热起来了。当我一脚踏进家门的时候,听到我的声音,重病中的阿妈一咕噜翻身起来。看到阿妈布满皱纹的脸和那满头的白发,一股水冲上我的鼻尖,我扑地跪到阿妈的床前,阿妈心疼地把我拉起来说:“阿老(彝语,对儿子的爱称),我叫你弟弟不要打电话给你,他就是不听,入总是要老,要死的,阿妈就怕拖了你的后腿,耽误了你在部队的工,作。”听了阿妈的话,我哽咽着,再也忍不住,泪水像珠子般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