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先生聊天时谈到我们各自认识的“老五届”,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并不是老五届的你。
——1975年冬天,我们去长白山区实习,我和三位同学被分到DST林业局农场子弟中学。我们俩女生住在大通铺的女教师宿舍,隔壁是你、W老师和我两位同学的男教师宿舍。但你不是教师,而是伐木工,不知道你为什么也住这儿。
刚实习很紧张,压根儿没见过早出晚归的你。只是有时已经睡着了,被走廊里粗重的好像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林区房子的简易木地板放大了踩在上面的一切声音)吵醒,然后就听到木门的吱嘎声……这样几次,我就好奇了:伐木工上山早,下班也这么晚吗?这是个什么人呀?
有一天带学生晚自习后回宿舍,我看见前面一位全身皮衣裤(反穿皮袄毛朝外的那种光板儿老羊皮)、脚蹬靰鞡的人进了隔壁房间。谁呀?根本看不清面部,只觉得个子挺高、挺魁梧(后来知道那是老羊皮袄造成的错觉)。而后,隔壁的门一直没响,只有压低了的说话声……哦,可能就是那个伐木工。
几天后的早晨,我去走廊尽头的盥洗室,那里已经有了位男士。知道有人进来,你抬起头一一脸有冻疮,一双眼睛很亮。各自无语洗漱,我忙活完了,发现你远远地端盆望向我,开口:“你好。你是CC知青?”(当时我们对自己的身份标签不太认同,彼此自称哪哪儿的知青,可能男同学向W老师介绍我的来历被你听去了。)
嗬,这深山老林里,有人用“你好”打招呼挺稀奇,我不禁注意:“嗯,你是……”马上得到回答:“把油锯的。”一一山里人都这么称呼伐木工,对上号了。“一直伐木?”我问。“以前是知青,也是CC的。”是老乡啊,我热情了些:“你哪个学校的?什么时候被抽调的?你不想回CC吗?……”
你回答我射出的连珠炮木讷、简单而不连贯,但我筛选出了你是我们那座城市一所著名高中的老高三、从集体户被抽调当伐木工的信息。
以后在盥洗室或食堂碰见,我们互相点头微笑。但我不明白你以前像个隐身人似的,现在怎么常能碰见?难道不用上山吗?
W老师告诉我,你得肝炎了,病休呢。以前回来晚,是总有工友请喝酒……
"肝炎是喝酒喝的吧?他咋不回CC养病?"
W老师说,不知道你怎么得上的肝病,但喝酒肯定伤肝,所以你现在戒酒了,晚上不出去了。你父母都没了,兄妹也都下乡了,CC早就没家了。
“那他自己的家呢?”
“他没成家,可能也不想成了。自己说要哪儿死哪儿埋……”
是这样啊,都过三十岁的人了,咋弄成这样呢?我的心沉了下去。再见到你时,除了点头微笑,还搭讪几句。
后来,晚上我们女老师(X校长去附近村里“跑皮”,W老师和我的两位男同学在宿舍喝酒)在教员室备课后闲聊时,你也来参与。可能因为捂在屋子里久了,你脸上的冻疮没了,虽留下了深浅色斑,但明亮的眼眸、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挺精神,而且脱去老羊皮袄的挺拔身姿还有点儿玉树临风的感觉呢。
说是唠嗑,其实总是我们叽叽喳喳,你静静地听。只有我无意中提到CC、提到过去的时候,你的眼睛才发亮,也偶尔搭话。
熟了些,你开始问CC现在的一些事,我说到过去,你也有了互动。于是,我慢慢地知道:你是1966年全校唯一保送上北大的毕业生,可WG把你的大学梦打碎了;你父母被迫害致死,家里房子被没收;要不是“把油锯”又苦又累,连盲流都不爱干,你连伐木工也当不上;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即使表现再好,也不可能“转干”,更别说被推荐上学了……
交流多了发现,你无论自然还是人文方面的知识都懂很多,让我这个只有初一底子,当个工农兵大学生又学不到多少正经东西的人相当佩服,我们就经常聊得热火朝天。
同宿舍的小老师偷偷告诉我,想不到平时闷声不语的你那么幽默风趣,从来也没见你说过这么多话,她甚至怀疑你对我是不是“有意思”了。我笑了——你只是太寂寞,太想找人说话了。就冲着你讲自己在林子里与松鼠、小鸟斗嘴时陶醉的表情,你说自己和W老师同住就是想随时说说话的真诚(否则你在偌大农场怎么能没有别的栖身之所),我特别懂得这种情绪一一上学前,我一个人在陌生地方长期插队,每天面对荒山野岭与饥肠辘辘、大字不识几个的老乡们,感受就是这样!
因为此前和同去的外班同学也不熟,与世隔绝的两个月实习期挺难熬,和你聊聊,觉得日子好过多了。
离开时,你帮我扛起行李送上小火车(那时我们无论去哪儿开门办学都必须自带行李),又塞给我们每人一个很精致的绝非当地能买到的日记本。挥手分别了,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能是留恋吧,
毕竟那样的围炉夜话在寒冬腊月的苦寂中很温馨。
森林小火车上打开那个本子,扉页上有无名无款的四句诗——你的字特别流利、潇洒。时隔多年,我还能记得那诗前两句是“野径蜿蜒遗足迹,小村柴扉藏声息”。
老T,这么多年没联系没交集,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可是,我没忘记深山老林的木刻楞里,你那双发亮的眼睛……
老T,你现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