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星球陨落在时光海岸

文/《大学》杂志

他是个有些刻薄的人

下午六点半，吃完晚饭，我准时出现在学校外面那条街上的酒吧里，酒吧的名字很诗意，叫“时光海岸”。我是那里新招的兼职waiter。

这两个月以来，我每个晚上的全部时间几乎都待在酒吧里，看着那些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却大肆挥霍的学生，有时我心里会突然的反感，然而一想起自己的学费还没交齐时，又只好继续待了下来。在酒吧里，我们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整理吧台，上酒开瓶盖，再就是给客人结账，乏味得很。不过，好在活儿很轻松，而且工钱也不算少，所以我还是很乐意干这份工作的。

但是和我一同被聘进来的苏青禾似乎不怎么积极，每次工作时他都迟到，而且哈欠连天，也不见他去上课，据说有同学看见他经常出现市区的一个网吧里。

苏青禾是我同一个专业不同班的同学，个子不高，脸黑黑的，眼睛却很亮，眉毛皱起来时有一股子狠劲儿，听说他家是在湘西的贫困山区。平常他几乎不说什么，不过在我印象中，他却是个有些刻薄的人。因为以前在学校经常看到他和别人吵架，仿佛全世界都和他过不去一般。因此在他面前，我总是觉得有些尴尬，贫困生的自尊心是很强的，有时候甚至会很敏感，我自己也是，所以深知贫困给自己内心带来的那些别扭想法。只有在等他一起去上班时，我才会没话找话地和他说上几句，而这时，他的面孔也依旧是冷峻的。但是我无所谓，反正又不需要深交，既然他懒得理人，那我又何必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呢。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事情，这个冷漠的男生应该会和所有其他经过我生命的人一样被我遗忘掉吧。

他在诗歌里白衣胜雪

2004年的中秋节，酒吧特别放了我们一天假，我去参加了学校文学社举办的聚会。

没想到，在那里我竟然遇到了苏青禾，他穿着一件从来没见过的白色衬衣在前面朗诵诗歌，他深情地读道：“如果我死了/ 请别将我填进这罪恶的土地/ 要埋就将我埋入/ 干净圣洁的诗里/ 我的灵魂会在这里安息/ 我的心儿永远不再哭泣……”我看着他双眼微闭，轻轻仰起自己的脸，灯光斜打下来，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实在是太像我心目中最喜欢的那个诗人了。

我开始对面前这个长相不羁的男生有了些许好感，虽然他之前名声不怎样，但会说出那样诗句的人应该不会是什么顽固不化的坏人，至少，他心里还知道梦想的存在。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再次让我对他的印象改变了不少。

那是在那一学期临近期末的时候，我和苏青禾两个班在一个教室里考试。开考不到五分钟，忽然进来了一个老师，他在监考老师的耳旁轻轻说了几句，然后监考老师就向我们班的一个男生走来，老师拿走了那个男生的试卷，然后又扯他的衣服。从旁边同学的话中，我知道原来是欠交学费的。听说从这学期开始，学校学费没交满的学生不能参加期末考试。

就在我为自己及时交好学费而在心里暗自庆幸时，我看到苏青禾站起来了，他走过去拉住了老师的手，然后把试卷交还给那个男生。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脸通红地说，“好，你给我记住，我告诉你班主任去！”

那堂课苏青禾后来得的果然是零分，而且还受了警告一次。但是，通过那一次的事，他在系里的人缘却渐渐好起来。

他的脚在不经意颤抖

同他熟络了才知道，苏青禾其实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他写诗，写散文，偶尔还会有些豆腐块出现在报纸杂志上，每当这时，他就像个孩子般开心无比，会叫我一遍又一遍的读他写的东西。那都是些描写湘西的文章，里面隽永的词句里流淌出一幅幅美丽的画卷，让我不由得向往，我禁不住说，你真幸福，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

可是，他脸上的笑意却似乎有些尴尬，他说，是啊，是很美好，只是，等你真的在那里长久居住就发现一切都不那么美好了。

大三的那个暑假我和苏青禾都没有回家，在酒吧里继续工作。

只是，没想到在那个酷热无比的夏日却发生了一件让苏青禾整个人生都为之变化的事情。那是发工资前几天的事情，下班后，苏青禾忽然问我有没有钱，刚好前几天我买了一件新衣服，口袋里只有所剩不多的几个钱，所以我也只能无能为力。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愿说，只是脸色很难看。

接着那几天，我看他上班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有几次在送酒的时候差点把酒倒到了客人身上，幸亏对方没有计较，不然他这份工作非丢了不可，可能还会遭顿打。我看见老板站在一旁眼睛瞪了他几次。

接下来，不妙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老板下班后突然把我们几个侍应生都叫到了一起，他一边吸烟一边不咸不淡地说着，但是最终我们还是听明白了大意。原来，他怀疑在我们几个人当中有人手脚不干净。因为酒吧里的酒最近莫名其妙地不对帐了。

看着老板审视我们的眼神，我内心坦然，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干过。可是，当我无意中看向苏青禾时，竟然发现他的脚在不经意颤抖，脸色也明显地不对劲。难道是他？我想起了前几天他向我借钱的事，不，应该不可能的，苏青禾虽说和我认识没多久，可是就和他一起上班这些天以来，我觉得他不大可能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来。但是老板没有这么想。

他让我们离开后，然后单独留下了苏青禾。我站在酒吧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见苏青禾被放出来。

他在学校里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生怕老板会对苏青禾做出什么。但是，我最害怕的是，小偷会不会真的就是苏青禾。虽然他有时有点讨厌，但是一想起他那双黑亮的眼睛，我就突然有些悲伤。

第二天，我去教室时惊喜地看到了苏青禾，只是他的嘴角一片淤紫，神情也很疲惫，我向他走过去时，他眼神躲闪，迅速地避开了。

当天晚上，我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偷酒的真的是苏青禾，他把酒偷偷带出去，然后转卖给礼品回收处的人，由此赚着不干净的钱。我听后心里一阵反胃，觉得他实在有些卑劣，再怎么缺钱也不能做出盗窃的行为呀。

后来再见到他时，作为唯一一个走得近的朋友，我也开始对他冷眼相待，他开始的表情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直直地盯着我看，黑亮地眼睛散发出异样的光，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可是一看到我冷峻的眼神，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就转身走开了。

不知为何，这种眼神看了让我心里莫名地不舒服，所以，后来我远远地看到他就会躲避，终于，在几个月后，他在学校里消失了。

那是这世上最孤寂的一颗星球

毕业实习时，在一次聚会上我无意中认识了一个同样来自湘西的朋友，一问，才知道苏青禾竟然和他是同乡，于是随口说起了苏青禾的事来。岂料，他告诉我说，苏青禾在他们当地是所有孩子的榜样，有一次他妈妈犯病幸亏他用在学校勤工俭学赚的钱给治好了。我心里一惊，他什么时候赚到那么多钱了，赶紧追问，原来他妈妈生病的日子，就是酒吧失窃那段时间。他还告诉我，当时苏青禾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迷恋游戏因而整日沉溺在网吧中，他之所以总会出现在那个网吧，只不过因为他每晚都在那里做兼职网管而已……

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当年苏青禾眼神里所包含的复杂内容了。

只是，那个时候他早已经退学了，据说是那次偷窃事件被老板告知了学校，而后学校为了维持声誉，就把他给劝退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苏青禾，而且，我再也没有踏进过任何酒吧，因为一看到酒吧里那昏暗的灯光，我总会想起苏青禾来，想起他每天晚上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偷偷拿走酒吧的酒然后再卖掉的，想起他在面对我时那如同星光一般闪亮的眸子来。

我想，那一定是这世上最为孤寂的一颗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