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之问
(2010-11-23 21:36:08)
标签:
情感 |
分类: 杂文随笔 |
[文/西江月冷]
有人说我“博学”,我只能笑笑。笑得既有点憨,又必须含着一点故作狡诈的精明。其实我自己心里最是清楚,我什么时候又博了哪门子学。可生活就是这样,当别人把自己的观点强送给你的时候,你好歹也要领一领人情。这个说法更多时候是为了面子,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对你的信任。
种地几年,最后迷迷糊糊连自己也不相信地考上了大学。学美术,归属当时的艺术系,在外人看来一定是一个浪漫而抒情的专业。那时候自己往往也因此自豪,就觉得别的专业都像被书本捆牢的人,走路也偏不得半点脚步。鞋子就是纲针,书本就是路线,恍惚偏一点就犯了天大的错误。
而每逢吃饭,我们一定是第一拨赶到食堂的人。那时候中文系的男男女女还在吟着《诗经》里的某段文字。一路上,有音乐生唱着歌的,就用勺子把快餐杯敲得贼响。我们不会唱,就猪一样地哼哼,边哼边兜一杯水泼到地上,再故做深沉地看上半天。故意问,像啥呢?高山?俗了。流水?还是俗。最后便在同学的嬉闹中把现代艺术的新新思路灌输进去。再看,就有了点米罗的味道,甚至一念之间觉得梵高和毕加索也落后了很多。
但无论大学怎么上,任自己挥毫泼墨地在几年的时间里把专业弄到前几,甚至文化课也偶得第一,但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农民的意识。这在我的一些画里可以看得出来。进了山,就觉得进了家门。见到农民那叫一个亲,恨不得抱上一抱,亲上一亲。甚至见到了哪个山妹子手垮竹篮一路走来,也在心里远远地跟着。一边默唱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小芳》,把暧昧的眼神投递过去,一边又特务似的怕被她发现。但至今脑海里还是存不住她们的人影,晃来晃去的几根大辫子也渐已模糊。有时候索性住在秋天里,蜷身如猫,在一片阳光下偎依着。一抬头,正好有一颗果实砸了下来,虽说万有引力早就被别人发现了,可自己还是傻乎乎地思考半天。再看枝头,好象每一片叶子都隐含了人生的哲理。但这些哲理很快就被美景与乡情替代了,心里蓦然就升起一股暖流,那样的时刻,恨不得与村庄恋爱一次。
对乡村的眷恋,常常让我从初中课文里走不出来。用自己的话说,我就是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民。地地道道的初中学历,地地道道的初中毕业后就做了农活的人。所以初中毕业以后,我脑海里的学习就定格了,再也走不出几步。而之前的小学五年大多模糊,除了异常清晰地记得入学第一天的阳光在傍晚时分在靠近南墙的黑板边上划了一道无比清晰的红彤彤的印迹外,就是前村的二蛋整整两堂课都尿湿了裤子。尿从二蛋的凳子上流到裤脚,又在脚下画了一张很大很形象的中国地图。这张标准地图让我们在上学第一天就有了某种恐慌,以至于一听到下课铃声就跑厕所,十分钟的时间往往要跑好几个来回。还有一次,前村的张某某大春天就逃课爬树捉蝉,还顺手摘了几把榆钱别在裤腰里。老师就罚他站,并且不辞辛苦地亲手摘了几串崭新的榆钱让他当众吃。他吃与不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竟然突然咋了几下嘴,我觉得榆钱要是放在稀饭里,加点盐,那才叫一个好喝。
然后几年,记忆像是断了层,又像一马平川地插了很多旗帜,除了红旗飘飘再没有了别的。于是我家的土墙上就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奖状。父母看了比过年算工分的时候点钱还要高兴。这是我为父母挣回的一大摞面子,厚厚的,在村里传诵。
可父亲一边点着我给他挣回的面子,一边病掉了。于是初中三年我像是一下子发育成熟。不是身体,我的身体现在家人还说那时候并没长成,人瘦瘦的,个子也不高。我觉得我长成的是少年的忧郁。人就成了影子,怕见人,走路也拣草多的道走。就这样苦捱死捱的过了三年,毕业了。毕业了做啥,那时候没有工厂用童工。就种地。所以初中学历在我身上背了好多年。以致于到了现在我还只记得自己是一个初中毕业生。
说到“博学”,大多是自己给了自己一个框架。里面空空如也,虽也能从远古说到现在,从活着说到死去,但除了骨架,肉里则基本靠萝卜白菜来补充了。更主要的是,我没有留胡子和长发,这往往让现实中认识我的人更加确信了我的平凡。而我所认识的艺术家中,不乏大胡子和扎辫子的男人。我看着他们,分明觉得那些胡子和头发里隐藏了太多的东西。那自然不是细菌,也不是刚吃完饭时没抹掉的残羹剩菜,而是一截子一截子高深莫测的学问。
但知识的欠缺并不能阻止一个人“博学”。在我身边就有很多“博学”的人。“博学”首先需要的是一份自信,就是你刚爬过张家媳妇的炕头,你愣要在被张家男人发现后说我不过是去借了一把你家的铁锨。由于你家里就一把铁锨,而且铁锨坏了,我只好帮你媳妇修,结果被你遇见了。说这些话的时候除了自信,还要坚定。哪怕是头驴子,既然你已经认为是马了,就要义无返顾地坚定下去。在你无比肯定的语言里,别人果真信了。自然这其中还要善于杜撰,善于扇风点火。不是有人说了么,当谎言说上一百次的时候,也成了真理。所以有时候与人交谈,我往往发现自己成了白痴。我说那事不是这样子的,别人说就是这个样子。我再说,那事好象不是这个样子的。别人说就是这个样子。我再说,那事难道真的不是这样子的么。别人说,是的。我说,噢,原来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博学”还有一个顺水推舟的技巧,假如这个事你本不明白,但你千万不要声张,你只听,等别人说完以后,你肯定地说,对,你说的确实对,这事本来就是如此。这就像极了领导,还一定要是大领导。大领导之所以能成为大领导,就是因为“博学”,而“博学”的秘诀则在于能完美地总结别人刚刚说过的东西。
自然,反驳有时候也让人显得学问高深。等别人被你的气势彻底压倒的时候,也如一个失去了贞节的女子那样只能屈从,除了不情愿地叉开双腿,别的随便。
在学问面前,我想我是黔驴技穷的穷人。记得以前一个同学画过一张画,画的什么我早就忘记,大多也是可有可无的形象。但画的名字我记忆犹新:原地踏步。这样我的脑海里就突然冒出一个圈来,就觉得自己就是一头驴,脖子里挂着初中啃过的课本在推磨。一圈一圈,几年下来也不见翻新。但你要是跟在驴的屁股后面,或者干脆把你挂在驴的屁股上,像个屁股蛋一样蹦蹦嗒嗒地走路,沿途的风景就大不一样了。小眼看世界,世界更多彩。作家刘亮程就曾趴在自家驴的裤裆下面看过世界,他看的世界果真新颖又独特。可惜当我也想这样瞅几眼世界的时候,城市里哪还有驴的影子,就连老家村庄里的驴子也绝迹了。所以我难以继续充实我的学问,只好把脚弄弯,划个圈原地而行。
但在外人看来,我还是一直在走。这让没走过这条路的人渐渐生出一些别样的目光和敬佩。犹如有时候我也敬佩那些高姿态走路的人。我看见他们用高于博士的学位吟读着小学课本第一册第一课的拼音的时候,竟然觉得他们在向我阐述着深奥的人生哲学。这容不得你半点怀疑。就像今天刚看完引渤入疆的新闻,有位教授针对网民叫他“叫兽”而轻松作答甚至满脸的兴高采烈:是的,我就是叫着科学口号的野兽。
另外,对玩钱的“家“们我也敬佩。我知道赚钱的背后是需要实力的。莫不说这实力是什么颜色造就,但都需要一份厚实的“学问”。开好车,玩美女,大吃大喝,在诸多渴望如此生活的人们眼里,又是何等的风光和潇洒。所以与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很自卑,这样的自卑让我更加确信,我就是那个在初中学历上一辈子也没有上进的人。很多时候,我还在庄稼地里没走出来。务农的时候是,大学的时候是,到了现在还是。用一头驴的生活,把简单的思想寄托给一棵春生秋收的庄稼。
于是在我的笔下,无论钢笔还是画笔,都粘满了黄土的颜色。而我,依旧活在初中毕业后的几年。没事的时候,用仅仅认识的几百个汉字艰难又饶有兴趣地读一读闲书,有事的时候就抗一把锄头窝在田里,如诸多人年轻时候渴望着做爱一般,眼巴巴地望着秋天:咳,这又一年的丰收,到底啥时候来呢。而学问于我,不过是舞动锄头的时候,指缝里跌落的又埋葬了我的那部分尘土。 2010-11-23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