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江月冷]

我一直觉得，狗是村庄的一员。狗与人为伴，给人看门守院，帮助孩子打发掉寂寞漫长的童年时光。

生在村庄，似乎生来就闻见了狗吠，一声声，一阵阵，隔墙传来，带着主人般的霸道，有时又有着说不出的乖巧。声声狗吠，便把孩子在初始的人生路上活蹦乱跳地呼唤过来。然后，孩子在声声狗吠里蹒跚学步，慢慢熟悉了整个村庄的房屋、街道、田野、人影，慢慢熟悉了牲畜或家禽的气息。家中的狗总是摇着尾巴跟在人的身后，慢慢也就有了与人的某种默契。即便对着主人叫上几声，也是晃动着尾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在每个孩子心里，或许最要好的伙伴就是自家的狗了。往往男孩子的童年，总是与狗的一生默默牵连起来。或几个孩子实在无事可干了，便牵了家里的狗到田埂上来回溜达。或什么时候被别的孩子欺负了，就人仗狗势地奔回家牵了狗去别人门前寻仇。别的孩子一看那狗身材高大，且在孩子的鼓动下一副龇牙咧嘴的狠模样，就赶快关紧了院门，然后故作胆大地趴在门缝里祖宗八辈地叫骂。骂上几句，再试探着隔墙扔出几块坷拉。狗呢，见有坷拉飞了过来，也不示弱，就更加卖力靠在主人身旁叫着，叫上一会，再转身对主人卖几下乖巧。

若少了人的鼓动，平日里狗大多是安静的。除非有生人走进家门，是一定要挣紧了锁链拼些力气叫的。若主人听见了叫门声急切地奔跑出来，且边跑边喊瞎了你的狗眼的时候，也只好赶忙收了叫声，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那样，乖乖地缩到一旁去了。

在村庄，除了春天发情时群狗追逐的景象，大概最惹人注意的狗吠该是严冬的夜晚了。那时整个村落在寒冷的季节空落了很多，无风的时候，任何地方都开开阔阔的，冷冷清清地铺了一层深色的影子，就连地里的庄稼也没有丝毫生机，麦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被层层白霜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幽亮的月光下，突然就传来几声清亮亮的狗吠，无形中把时空推得更加寥远，人们心里便更加空落，没着没落地充满了说不出的饥荒。但是，这样的叫声一定是被某种细微的异响惊醒的。接下来，几声狗吠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直到把整个夜晚完全覆盖。于是原本冷清的村庄热闹起来，狗吠声此起彼伏。却有梦中人被渐渐吵醒了，就翻几下身子，沉闷地骂上一句：狗娘养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大半夜的吼个啥呢。

也是冬夜，那时我小，正蜷缩在被窝里被冰冷的梦中人追着，突然就听见了成片的不息的狗吠。其实父母也听见了，等我睁眼的时候他们已经披了衣裳。父亲说，叫就叫了，为何叫这么长时间也不停歇。娘就趴到窗口看，说你看前村怎么那么亮，像点了很多马灯。后来父亲出门去看，等他回来的时候把我也彻底吵醒了，就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出去。原来村前的池塘旁围拢了很多人，大家有的晃着手电，有的打着马灯，硬是把池塘边的荒草也照得明明亮亮。透过影影绰绰的人群，我看见岸边站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脸重重地埋没在杂乱的头发下，身体不停地哆嗦着，正在训斥声中被人们推来攘去。难道是小偷？但我不敢问，只是跟着紧张起来，好像自己也被满池的冰水浸透了。

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小偷，而是张家定亲不久的外村女婿，怕是那天晚上喝多了酒了，怕是突然就想见见刚定亲的媳妇了，可又担心那么晚了未来的岳父不乐意接见，就想趁着夜深偷偷地爬墙进去幽会。可偏偏动作笨拙，细微的响声竟惹来了声声狗吠。于是张老汉醒了，邻居醒了，大家看见有黑影翻墙而去，就喊捉贼。他一紧张就跑，人们更加确信来了小偷，一直追得他无路可走，最后竟慌不择路地掉进了一层冰水的池塘。

时间久远，至于那个新女婿到底什么模样，我已记忆不清，但无论如何，那人后来还是把姑娘娶走了，且生了几个孩子。那夜的狗吠，也沉沉地埋进了深不见底的冬夜，就像一粒躲进泥土的苞谷，在张村幽暗的岁月里偷偷地发芽。

之后的日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开始迅速地长大。而村庄的狗吠声，我到底多久没有听到了？自从少年后离别了村庄，缺少了狗吠的无数个冬夜，似乎让我的梦里又平白无故地多了一截空白。我所期待的人老黄昏后呆坐墙角能有一只黄狗陪伴的想法，怕是也要在城市的吵闹声中，如傍晚的霞光一样，在我的想象中渐渐地飘远了。 2009-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