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小说)
(2021-01-13 11:5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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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小说)
他是一位退休的老人,现在已经有了孙子,当了爷爷。他正在繁华的大都市,和儿孙们一起享受自己平静幸福的晚年生活。但是,当他独自一人来到阳台上,坐在一张竹编的椅子上时,他就会呆呆地望着窗外人流熙攘的街道和林立的楼群出神,他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久远了的过去,回忆起他在油田工作和生活的那些艰难岁月,尤其回忆起他在荒寂无人的大山里,独自一人驻守油井的那两年多的孤苦伶仃的日子,回忆起他那曾经做过的青春的美好的梦,还有差点使自己的生命瞬间窒息的梦靥,他的心情就会有那么一阵莫名的激动,脸上就会感到热乎乎的,出现一片红晕。
那时,他是个20岁出头正值青春年华的小伙子,本该在热闹的场所和自己同龄人寻求快乐,挥霍自己旺盛的精力,却被派到一个光秃秃的干山峁上驻守油井。他每天的工作是巡井,打扫井场,尤其是把井场的防火场平整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再把嗡嗡作响的采油机,从井口到每个阀门和每个皮垫每根管线都认真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不安全问题,有没有漏油的地方,检查一切正常后,就取油样,把油样按规定时间送到山下不远的一个采油站上,然后再回到井场,回到那个不久刚在黄土崖上挖出来的矮小的比当地村民窑洞还要小的土窑洞里,坐在简陋的床铺上看书,或者吹口琴,他的口琴吹的不怎么好,只是玩玩而已,是为了消除寂寞时光,才托人去30多里外的县城买的。然后,他动手自己给自己做简单的饭菜,饭是米和面,菜是土豆、白菜和罗卜,也是托人在采油队的大食堂买的。然后睡午觉,午觉起来再巡井,再检查井场。然后看日落,看夕阳,看淡紫色的夜幕徐徐降临,看静静的大山被黑夜笼罩,变成深不可测的混沌世界,然后无精打采回到窑洞里,窑洞里没有电视,只有一台小小的燕舞牌收音机,陪他度过漫漫长夜。
他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他想找一个漂亮的姑娘当老婆,当然是油田内部职工最好,那样他就是双职工了,他应该分到一套单元房,最次也应该是职工宿舍那样的单间房。如果找不到油田的姑娘,当地农村像电影《人生》中的巧珍一样的好姑娘,他也不会嫌弃,他也愿意跟她结婚,愿意和她一起驻守油井,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井。他恨高家林那样喜新厌旧的人,他坚信自己对爱情一定是坚贞不渝的,一旦选择就会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在没有上山之前,他已经看上一个同队的采油姑娘,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脸蛋长得很漂亮,她是他们采油队的一枝花,听说有几个男采油工正在追求她。可是,他也看上了她,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他不希望她被别人追去,就偷偷地给她写了信,向她求爱。她也偷偷地答复了他,认为他英俊、勤快、好学,为人真诚实在。他们吃过饭,偷偷的在驻地附近的马连河畔散过两回步,他们开始交男女朋友,开始谈恋爱,感情慢慢在升温。这时队长让他来到山上驻守油井,从此她的态度出现大反转,开始冷淡他,疏远他,她连一次也没有来山上看过他。但是他放不下她,天天希望见到她,可是她上班的采油站离他很远,加上自卑的心里和自尊心,他暂时也没有去找她。他在巡井的时候,在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他想跟她说说心里话,想给她说说自己今后人生的规划,可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峁上,他根本见不到她,没法向她诉说衷肠,写信也没法送去。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们的恋情已经看不到希望了,已经没法继续下去了,她不来看他,不做任何表示,就是最明确的答复,这样的信号,他心里是非常清楚明白的。
驻守油井半个多月后,他拗不过自己的心,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咬咬牙,翻山越岭去找她。到了她上班的采油站,她不在站上,她去巡井了。他在站上值班室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仍然没有等到她,他坐不住了,就走出采油站,去山里寻找她。当时他就想起那首忧伤的民歌:《桃花花红杏花花白》,觉得“荒山野岭我找你来呀,”是多么不容易。在一个山坡上,他看见两个女采油工从远远的小路上走来,等她们走近,他看清其中一个是他心仪的姑娘。他们的见面是很尴尬的,她远远地看见他,就停下脚步,愣了一下,可能也感到惊讶。但她立刻就回复平静,脸上毫无表情,很从容地向他走来。他看见她穿着蓝色工服,戴着蓝色着工作帽,肩上扛着一柄红油漆快要脱落完的管钳,她正用一双漂亮的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他。他没有犹豫,他抓住了时机,很快迎上去,把她叫到一边,怯生生的十分恳切地向她说明自己等待她来看他的焦急心情,希望他俩的爱情丝线不要断,继续交往下去。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低着头,眼睛并不看他,而是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用低低的含糊的声音回答说,她不想一辈子留在这山沟里,所以她还不想在这里处对象,请他原谅她。他告诉她,只要她爱他,和他结婚,他会通过自己一位当官的亲戚先把她调到厂里去,调到后勤去上班,他不会让她跟着自己在大山里吃苦受罪的。她听了依然摇头,很坚决地拒绝了他。他知道许多女工想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处境,改变自己的工作和命运,他的承诺只是空头支票,看不到现实,她当然不会改变什么。他们默默的无奈地分手了。
一天,队长坐着送水的罐车来到他驻守的井场,一是来检查他的工作,二是顺便给他送来半个月的粮食和蔬菜。队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干得不错,到时我给你申报全采油厂的先进标兵。”他望着队长那张40岁的又大又黑的红脸膛,没有作声。因为他对这种虚伪的承诺并不感兴趣,他咽着苦涩得口水,鼓起勇气说:“你说过,我住够一个月,你就要派人来替换我?”队长非常自信,笑着说:“你把你的工作干好,不要给咱们出乱子,到时我保证派人来替换你。”可是,队长走后,由于整个油田频频发生偷盗原油的事件,有好几个偏远的油井也派人驻了单井,队上人手不够,他驻油井的时间一再延长,三个月……半年……一年。后来他去找队长,和他理论,说他不讲信用。队长无奈地摊摊手,说他有他的难处。他气愤极了,和队长大吵了一场后,他想到辞职,想跑到刚刚开放的城市里去另谋出路。但是,当他头脑冷静下来后,他犹豫不决了,他迟迟没有下这个重大的决心。
这期间,他经常做梦,梦见他心仪的那个姑娘笑盈盈来到他面前,给他带来许多好吃的,有水果、饼干、面包,还有他最喜欢吃的榨菜和茶叶蛋。他高兴得不得了,他好像换了个人,不再死气沉沉的,而是又充满青春的朝气了;他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新的,连天空也不再那么阴沉,立刻变得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他周围都是鲜花烂漫,芳草连天,他心里好像吃了蜜,有说不出的甜蜜和兴奋。她甜甜的声音就像三月的春风轻轻地掠过他的心头,让他的心颤巍巍的,充满喜悦。他多么高兴啊,他觉得自己有了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为了她,他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什么艰难都能克服;他觉得有她在自己身边,就有了一个相伴的身影,有了一双温暖的能帮助他的手,有了一双时常鼓励他的美丽的眼睛,他不再害怕孤独了,她会在他身边说着关切的温柔的情话,让他感到身心舒畅和满足,感到生活的美好和幸福。但是,他醒来什么也没有,他还是孤零零一个人,独自守着大山,守着嗡嗡作响的采油机,守着冰冷的土窑洞。只是当他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住的土窑洞变了,变成油田统一制作的活动板房,像火车车厢一样,比窑洞要舒适多了,干净的多了,除了这点什么变化,再什么也没有变,连他长长的邋遢的胡子也没有变。
不久,他听说自己心仪的姑娘,和别人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他痛苦极了,他大声地痛哭起来,他抡起拳头把一扇窗户上厚厚的玻璃都砸烂了,他不得不用塑料布凑合着挡住一股股刮进来的冷飕飕的西北风。他在绝望的感伤中,一连数天不洗脸,不按时吃饭,不看书,不吹口琴,不思考。他恨她,他恨队长,也恨自己无能。他站在井场边上,对着蔚蓝色的天空,对着绵延的大山,对着无尽的的沟壑,大声呐喊,大声宣泄,最后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他想自杀,甚至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反反复复,纠结不下的时候,有一户当地村民的平淡的生活,改变了他,让他放弃了一切报复的意识和实施行动的可能,使他最终坚持下来了,最后,他整整坚持了两年多,才离开大山,离开采油队。
每天,他都循环重复着单调的巡井生活,他想找人说话,可是山里没有人,他想每天能见到人,可是他在山里怎么也见不到人,自然不能和人说话。于是,他就绕过一个小山湾,跑到另一个山峁上,看对面不远处住着的一户村民怎样重复自己单调的生活。这家人有三孔土窑洞,院子很大,没有院墙。他从采油站一位熟悉这里村民的同事那里了解到,这户村民的主人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不久刚结婚,结婚那天早晨,他听到山那面有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因为好奇,他就跑到山上,看到了对面住在半山腰上的这户人家,他们正在给儿子举办婚礼,他们结婚的场面很热闹,新娘子被毛驴驮着,被许多人前后牵引着慢慢地走上山来,走到宽敞的院子里,走进贴得大红喜字的窑洞里。院子里摆放着好几张桌子,来了许多人吃喜酒。他和这户村民不熟,他们没有请他去喝喜酒,他只是一个孤独的看客。也就是从这天起,他有事没事就爱坐在山峁上一棵粗壮的杜梨树下,看他们怎样生活。他了解到主人的二儿子因为偷盗油田设施犯了法,被判了三年徒刑,不久刚刑满回来,平时不常在家里,偶尔才看见他一两回身影。三儿子正在上学,有时能看到他背着书包去上学或者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情景。女主人穿着红布衫经常从窑洞里进进出出,不知忙什么。他经常能看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头上笼着花头帕,蹒跚地走到在院子里,用沙哑的声音喊叫着喂鸡、喂猪,她身边老是有个小黑狗围着她转来转去,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坐在硷畔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照看着晾晒在院子里的糜子、玉米等农作物,那些馋嘴的小鸡总想溜过去抢几口美味,惹得老太太不断地“嘘嘘嘘”地叫喊。村庄离这里很远,除了这户人家,山沟里再没有其他住户,四周静悄悄的一片宁静。他想: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偏僻的山沟里,一代代过着孤独的生活,他们要种庄稼,要出去打工,要老老实实靠流汗出力才能生活下去,违法就要坐牢,而他自己靠着这份虽然孤独,却并不怎么劳累的工作,可以有不错的收入,至少要比他们过得轻松,过得舒心些。和他们比起来,他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们能够祖祖辈辈在这大山里生存繁衍下去,他为什么不能生活两年三年呢?而且他还有其他出路,他并不会永久的在这里定居下来。这么一想,他的心就变得坦然了,也变得平静的多了,他不再往那绝处的死胡同里想,一颗年轻的心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痛苦了。
后来,他振作起来,他开始钻研书本,开始懂得了时间的珍贵。两年后,他通过考学,通过上电大离开了大山,离开了采油队,毕业后尽管他还在油田工作,但他已经改变了身份,由一名工人变成一名行政管理人员。两年的驻守油井的生活,说漫长很漫长,说短也很短,这两年他没有收获到爱情,他却收获到知识。后来,他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爱情,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儿子,但是那驻守油井的生活却记忆深刻,让他永远不能忘记,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依然历历在目。人生虽说曲折坎坷,但是并不是没有跨不过去的坎,他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没有沉沦,没有偏离人生正确的轨迹,平稳地走完自己的职业生涯。现在,他退休了,回忆过去,心情并不是很沉重,反而是最舒畅最惬意的时刻。
写于2021年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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