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皮夹克

 
  （散文）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家有一件皮夹克，是黑色的，光面的，真皮的。外爷说是父亲入狱前留下来的。

每年春天，外婆和母亲都要把一只红皮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到院子里晾晒，其中就有这件皮夹克。

父亲是一名普通工人，因为认识几个字，积极响应“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号召，贴了几张发表个人意见和看法的大字报，就定为“右派”，而后做检讨，受指责，遭批斗，最后入狱劳教，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得以平反昭雪。

父亲入狱不久，我就出生了，所以我们父子两个无缘见面，直到我十五岁时我们才见了第一面。

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春天，外婆已经去世了，母亲也早改嫁了，就我和外爷两人一起生活。外爷秉承了外婆的习惯，把红皮箱打开，取出里面的衣物拿到院子里晾晒。中午上学的时候，突然变了天，刮起风了，还滴滴答答落起小雨点，我帮助外爷收拾晾在院子里的衣物时，邻居一位小伙伴说：

“这件皮夹克可以当雨衣穿哩。”

我试着穿上果真又大又长，像雨衣一样。那时农村人是没有雨衣穿的，只有下乡来的城里的干部偶尔穿过雨衣，所以感到很新奇，我就央求外爷让我把父亲的皮夹克穿上一天，因为下午学校要植树，天又开始下雨了，正好当雨衣穿。

外爷不同意，他说：“你爸爸的衣服，要等他回来才能穿，再说你太小了，等你长大一点穿也不迟。”我不同意，就哭闹，从不打我的外爷那天狠狠打了我两巴掌。我更是委屈，站在院子里哭了好长时间，小伙伴拉我去学校我也不去。最后外爷盖上皮箱，锁上门，气哼哼地去劳动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啼哭。

生产队的书记正好路过这里，他是我爸爸以前的朋友，他看我哭得泪人一样，就问道：“这娃娃咋啦？是不是进不了家，没有吃晌午饭？”我哽咽地告诉了他原因。他摸着我的头说：“这么个事，还用得着伤心成这样？你爸爸的衣服，等你长大一点，你外爷肯定会让你穿的，你现在太小了，没法穿。”他拍拍我的肩，“快去上学吧，等你长大一点，我告诉你外爷，把你爸的皮夹克穿了，儿子穿老子的衣服，那还有什么说的！”

这天下午，我们在灰蒙蒙的落着“沾衣不湿杏花雨”的初春里，给学校周围栽下许多树，老师还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叫《我与小树一起长大》。我的作文被老师作为范文念给同学们听，让我心里很满足，就把没有穿上皮夹克的伤心事忘了。

此后，好多年我再没有央求过穿皮夹克。外爷去世后，我进城和母亲住在一起。记得刚上初中的那一年冬天，天降大雪，天气很冷，我的外衣破了，母亲要拿到别人家的缝纫机上去补，我又要急得去上学，家里再没有替换的衣服了（那时满年四季就一身衣服），不知是什么原因母亲想起了那件皮夹克，就取出来让我穿上去学校，我很高兴，想起小时候想穿外爷却不让穿，现在终于能穿了，高兴得什么似的。

我穿上皮夹克大小正合适，到了学校，同学们感到很新奇，围上来这个看，那个摸，都很羡慕，连平时从不正眼看我的女同学，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不停地上下打量我，让我很是得意。在放学的路上，我们遇到一伙大娃娃，他们嬉皮笑脸的将我围住，用手指头指着我说：

“你他妈的是特务？”

我说：“我不是特务。”

他们说：“你没有看过电影吗？电影里的特务、叛徒、土匪和国民党反动派才穿皮夹克哩！”

我想那时的电影真是这样的，那些嘴脸丑陋，偷偷摸摸干坏事的人，还有剥削人民的资本家才穿皮夹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但是我不甘心，想据理力争：“好人也穿皮夹克……”

他们大骂起来：“你他妈的胡说！”

我说：“真的，飞行员就穿皮夹克。”

“飞行员是飞行员，你看看街上哪个人穿皮夹克哩？”

那时人们都穿军装和中山装，确实没有人穿皮夹克。我还想说什么，可是他们已经对我不耐烦了，不依不饶地开始扯拽我，骂我，想打我……幸亏一位同学拉着我就跑，没有挨上打。

回到家，我立马就把皮夹克脱下了，以后，再没有穿过。又是几年过去了，我都高中毕业了，考上了石油技校，母亲又把那件皮夹克拿出来说：“你爸爸已经回农村劳动了，他肯定不要这件皮夹克了，你就带到学校穿吧，再几年你也穿不成了。”这样我就穿上到学校报到去了。

那时改革开放之风刚刚吹起，大家的思想虽然进步多了，女人开始烫头发，穿花花绿绿的裙子，但是皮夹克不见有人穿，喇叭裤还没有流行，靡靡之音受到争议，奇装异服还被看做是异类。在学校，有一天我去看望高年级一位做过邻居的大姐姐，她们宿舍住好些年轻姑娘，见我来了都躲开走了。事后这位大姐姐告诉我说，她们宿舍的女生问她说：“你咋认识那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她说：“不流气啊，人挺老实的。”她们不信，说：“全学校就他一个穿着皮夹克，一看就是个风流人？”那时的“风流人”是贬义词，是句坏话，不是好话。我听了脸通红，心里很郁闷，从此下定决心再也不穿皮夹克了，当天就把它送给来收破烂的人了。

又过了好几年，皮夹克开始迅速流行，走在街上，大人小孩，男女老幼都穿着皮夹克，皮夹克从以前的一种单调的黑颜色变成多种颜色，式样也千差万别：长的，短的，薄的，厚的，裤子，马甲等等，和普通衣服的式样一样，多得不胜枚举。穿皮衣服已经算不上新鲜了，这时我才看到了以前陈毅将军穿皮衣服的照片，也看到亿万人民学习的雷锋也有一张穿皮夹克照片。回想在那个特殊年代，衣服也贴上“阶级成分”，即“好人”和“坏人”的标签，让许多人心存畏惧，真是感慨万千。

写于2009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