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妖

芝名茵，一名三秀，一岁三花，瑞草也。有石芝、木芝、草芝、肉芝，皆生于土，土气和畅则芝草生，未有生于屋柱者。汉元封二年，甘泉宫产芝，有九茎，金色，六叶朱实，夜有光，乃作芝房之歌。神爵元年，金芝九茎产于函德殿铜池中。唐肃宗三年七月，延英殿梁上生玉芝，一茎三花，制玉灵芝诗三章。天宝初，临江郡人李嘉应所居柱上生芝草，太守张景献截柱献之，未闻以为妖也。而《杜阳编》则云屋柱木无故生芝者，黄为善，白赤诸色、马牛龟蛇之形皆非吉祥。而谓黄为善，亦不尽然。黔人云：乙未年，贵阳某帅檐柱忽生芝，色正黄，大如拳，经月不凋。纵人观之，当时以为瑞，未几兵败。又某镇将驻安顺，厅事中柱亦产金芝，时滴浆汁，取而饮之，比于甘露，谓可以延年，不三载而亡。物固有其先见者，祥桑、雊雉之类，惟德可以胜之，良有以也。

丁炜曰：乙未时，黔中犹未服属，彼割据将帅，类皆横暴武人，檐芝虽异，德何有焉，其以咎徵，宜哉！
　　蚂螾
　　元冯士启者，许昌人，仕黔，为顺元府经历。尝奉遣抵驿，日已暮，驿吏告曰：今夕马蚌上，麻色须蹔停以避之。诘其故，闭目摇手不敢言。冯怒，趣马行，数十里至溪畔，忽见一物如屋。乌刺赤下马伏泣若诉状，再诘之，仍闭目摇手不畣。冯于是下马祝之曰：某窃禄来此，苟天命合尽，尔其啖之，否则容我行。祝毕，即转入溪中，腥风毒雾，尚触人口鼻，乃各上马。比曙，抵前驿，吏惊曰：是何麻色，乃若是？冯问此何物，始敢言曰：蚂螾精也。冯后官礼部尚书。麻色，方言官人也；乌刺赤，驿之牧马者。【凤麟按：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冯公士啓梦弼尝言：为八番云南宣慰司令史日，尝因公差抵一站，日已莫矣，站吏告曰：今夜马判上岸，麻线须暂停驿程以避之。问其故，闭目揺手不敢言。公怒，便上马行数十里，至大溪，忽见一物如屋，所谓乌剌赤者下马跪泣，若告诉状。呼问何为，亦闭目揺手弗荅。于是下马祝之曰：某，许昌人，窃禄来此，苟天命合尽，尔其啖之，否则容我行。祝毕即转入溪中，腥风臭雾触人口鼻，既而各上马。比曙，抵前站，站吏惊曰：是何麻线，大胆若是耶？公问此为何物？始敢言曰：马蟥精也。麻线，方言曰官人。乌剌赤，站之牧马者。公官至礼部尚书。”天氏摘录有误，当以《辍耕录》为正。】

论曰：山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竜、罔象，土之怪曰羵羊，皆气之杂糅乖戾所锺，非理之正也。蚂螾殆类是欤？黔，鬼方也。日瘦山焦，盲风毒雾，人迹罕至，草树亦稀。獚、犵狫之伦，侏狰狞之态，斯何必山魈、木客，揶揄现形，牛鬼蛇神，纷纭变相，沃沮见两面之士，海滨获长臂之衣，而后谓之怪也耶？噫！梼杌为黄熊，彭生即大豕，九尾之狐，术能善媚，十头之鸟，名曰鬼车，天地之大，何所不有？世之贝锦作谗人、含沙如鬼蜮者，襍糅乖戾之气，政不独黔之蚂螾然矣。然既曰蚂螾，复称蚂蚌，又生于溪中，则其为蚌之大者可知。《岳阳风土记》云：洞庭烟波中有蚌如片帆，夜吐巨珠，与月相射。《文昌杂録》云：孙莘老村居高邮湖边，一夕隂晦，俄而光明如月，见巨蚌浮一殻如张帆状，其疾如风。由此观之，蚌之如蚂螾者，不过囷蠢水族耳，其中未必有也，亦乌能啖人，与柳子厚所谓黔之驴者何以异？惟其如屋，可骇也。土人误以为妖，冯君不察，遇之辄惧之而复祝之，无乃懦甚乎？倘有鹬之大者两相持而啜其肉，其不入于渔人之手者几希矣，蚂螾亦幸免矣哉。虽然，干宝作搜神之记，张华擅博物之名，志怪之书，君子不废。温峤然犀于牛渚，为鬼所嫉；退之敺鳄于潮州，其文可诵。余述蚂螾一事，亦欲学陶渊明之饮酒读《山海经》，且以代郭璞之注、僧繇之绘而已矣。【凤麟按：《辍耕录》题曰马判，其实为蚂蟥；田氏标为蚂螾，认为大蚌。马判有内文，蚯蚓非蚌壳，山薑疏矣，或其好奇字之病也。】
　　丁炜曰：说者谓物历千载或数百载，则虫豸花木之属，皆足以为祟。大约以岁时既久，蓄毒已深，故一发泄焉而触之者遂罹其害。孔子亦云有木石之怪，有水土之怪，至观《齐谐》之书，亦理之所有者也。然而刚直者往往能胜之，昌黎之驱鳄，道辅之击蛇，【凤麟按：《宋史》卷二九七：“孔道辅，字原鲁，初名延鲁，孔子四十五代孙也。……道辅幼端重，举进士第，为宁州军事推官，数与州将争事。有蛇出天庆观真武殿中，一郡以为神，州将帅官属往奠拜之，欲上其事。道辅径前，以笏击蛇，碎其首，观者初惊，后莫不叹服。”】凛凛正气，浩然莫当，彼邪不胜正，妖不胜德，区区者何足为哉？黔之山，穷岩绝壑，人迹罕至，则所谓蚂螾也者，亦其所宜有。独是天地化育，不以山川英灵之气锺之伟人杰士，而顾以毒螫之害纵之异族，造物疑不应若是，岂欲故产此类，以待如昌黎、道辅者出，震惊人耳目以鼓舞天下之为正人君子者耶？乃若冯公者，下马一祝，虽不若韩、孔之赫赫，而彼即旋避，意其人亦非禄禄者流欤！

人通马语马通人语
　　俞贤者，小卒也，勇而善斗，入伍十余年矣。一日点兵，贤牵马堂下立，余诘之曰：“马齿几尾，秃皮皲骨，瘦而首下，垂老矣，尚可战乎？”贤曰：“马齿六十，诚老也，其壮如故，虽三岁之騊，八尺之騋，莫若也。”曰：“试言之。”贤曰：“马之有也，父若兄习之，经数百战矣。岁月迭更，人事代谢，而马独存。日秣豆縻三升，酒浆五合，虽有生刍，却之弗顾矣。以之登山，而入康庄之途也，高下疾迟；东西南北，语之而辄应，无不如意。羁络所不加焉，箠策所勿用焉。不惟此也，一夕马病，且嘶且顾，云其四蹄之创甚也。于是延马医而疗之，陈荐于地，马徐徐坦腹卧其上，欠伸者再，呜呜作痛声，疗左蹄则予左，右蹄则予右，前后亦如之。如是者三日，病既已而后起立于枥侧。”又曰：“昔者夭坝之战也，履层崖，逐虎狼，瘴疠毒而刍粮絶，衆马困矣，马之老益壮如故。”贤言如此。呜呼！亦奇矣哉。马之老而可用也，此矍铄之伏波所以据鞍顾盻，而赵充国之于金城，自谓无踰老臣也。虽然，贤，小卒也，假使贤之于马，爱少而恶老，嗟嗟冯唐，其如贤也何哉？孔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鲁颂·駉篇》曰：思马斯才，思马斯臧。夫一马也而才与德并，可比拟于贤士君子之林，而况于通人语乎？王子《论衡》记广汉杨翁仲事，《抱朴子》李南之说，是其证也。《左传》介葛卢来朝，闻牛鸣，曰：是生三牺，皆用之。又《周礼》貉隶掌与兽言。王乔有解鸟兽语书一卷。苏长公诗云：长髯奚官骑且顾，前身是马通马语。余欲取以赠贤云。

丁炜曰：兽畜之狎于人久，未有不通人语者，特有意而不自达耳。俞贤世与老马习，故能识其性，通其语，谨其刍，秣药饵，以永其年而尽其材。老马固以贤为伯乐哉！昔朱忠亮为四镇节度，不汰髦卒，而曰：吾于老马尚不忍弃。篇中与忠亮同意，呜呼！孰谓烛武退秦，必及臣之壮乎？
　　黔士制义
　　黔，三苗鬼方，习格鬭，喜兵戎，不可以文章治也。故自庄蹻、唐蒙拓疆通道以来，治黔不乏名贤，曾未闻有与之称诗书、崇儒术者。余心窃疑之，他省勿论已，黔与蜀，山连川交，牂牁、犍为、卭崃、巴、渝诸郡县，迢迢乌江，一衣带水耳。《蜀都赋》言锦江玉垒之奇也，劒门灔澦之险也，橦华卭杖翡翠兕象之珍异也，碧出苌弘之血，鸟化杜宇之魄也，可谓壮且丽矣，而司马相如、严君平、王褒、扬雄之俦，摛藻秀发，含章挺生，抑何人才之盛欤？若夫黔，数千百年以迄今日，英流达士，寂寂无闻，徒使西蜀公子笑人，良可叹也。嗟乎！黔岂无才乎？说者谓山童泽涸，石饶土瘠，蛮荒天末，其地不灵，即偶有奇瑰倜傥之才生乎其间，而耆旧不逮益州，载籍谁留四库，况兵燹之馀，家贫智短，志隳学疎，鲜不拘墟固陋，甘与草木同腐耳。余是以疑而信、信而复疑，以为黔不当若是也，遂于劝农讲武之暇，进黔士而叩之，见其人多磊落通脱，其文亦蕴藉深沉，如玉在璞，如珠在渊，如马之伏枥，苟无以濯磨而腾踔之，求其清辉发越、追风逸群也难矣。虽然，黔士亦曾闻之乎？通今服古，乃称三代之英；月露风云，岂尽雕虫之技？八股制义，须根柢于先民；道德功名，宜无惭于衾影。余昔尝以斯言告东吴之士矣，今日宣扬圣天子右文德意，以致三苗干羽之格者，正余之责也。自此，人才日盛，文章一新，又余之望也。愿黔士无以曹、郐、邾、莒小邦自囿，彼鱼鳬、蚕丛之山川，不复睥睨夜郎，称雄长可矣！【凤麟按：一篇黔才赋，为吾乡增色不少。】
　　【附记】黄山谷跋秦氏法帖内云：黔安斗絶入蛮方中，颇有以武功显者。天下一统，盖百余年，而文士终不竞。黔人秦子明，魁梧，喜攻伐，其自许不肯出赵国珍下，不可谓黔中无奇士也。子明常以里中儿不能书为病，其将兵于长沙也，买石摹刻长沙僧宝月古法帖十卷，谋舟载入黔中，壁之黔江之绍圣院，将以惊动里子弟耳目。他日，有以书显者，盖自我发之。予观子明欲变里中之俗，其意甚美，书字盖其小小者耳。他日，当买国子监书，使子弟之学务实，求风俗以道术为根渊，其波澜枝叶，乃有所依而建立云云。【凤麟按：《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五《跋秦氏所置法帖》：“巴蜀自古多竒士，学问文章，徳慧权略，落落可称道者，两汉以来盖多，而独不闻解书。至于诸葛孔明，拔用全蜀之士，略无遗材，亦不闻以善书名世者。此时方右武，人不得从容笔砚，亦无足怪。唐承晋宋之俗，君臣相与论书，以为能事，比前世为甚盛，亦不闻蜀人有善书者，何哉？东坡居士出于眉山，震辉中州，蔚为翰墨之冠，于是两川稍稍能书。然其风流不被于巴东，黔安又斗絶入蛮夷中，颇有以武功显者，天下一统，盖百余年，而文士终不竞。黔人秦子明，魁梧，喜攻伐，其自许不肯出赵国珍下，不可谓黔中无竒士也。子明常以里中儿不能书为病，其将兵于长沙也，买石摹刻长沙僧宝月古法帖十巻，谋舟载入黔中，壁之黔江之绍圣院，将以惊动里中子弟耳目。他日有以书显者，盖自我发之。予观子明欲变里中之俗，其意甚美，书字盖其小小者耳，他日当买国子监书，使子弟之学务实求是，置大经论，使桑门道人皆知经禅，则风俗以道术为根源，其波澜枝叶乃有所依而建立。古之能书者多矣，磨灭不可胜纪，其传者必有大过于人者耳。子明名世章，今为左藏库副使东南第八将。绍圣院者，子明以军功得请于朝，为阵亡战士追福所作佛祠也。刻石者，潭人汤正臣，父子皆善摹刻，得于手而应于心，近古人用笔意云。”】余于辛未秋离黔时，留书数百卷于黔之学宫，经、史、词赋、理学、类书之属，无不该备。后五年，遇黔人，询及诸书，云提学某以瘴亡，书尽散失，学宫无复存者。

丁炜曰：材不择地而生，黔非所限也，惟倡兴无人，斯废然沮耳。诸生今日得文翁为师，张叔盛览，夷岂无人乎？

                              ——黔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