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野诗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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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野诗集
[清]周渔璜 撰
(咸丰壬子九秋
重刻《桐埜诗集》序[]
贵阳周渔璜先生《桐野诗集》,其弟起濂始刻于都中者曰“北本”,其同年友汪干波再刻于吴下者曰“南本”,并先生所自定。始康熙丁丑(三十六年1697)冬,迄于没,凡十八年之诗。北本为篇三百五十有二,南本溢出一篇而已。乾隆、嘉庆间,贵阳谢大令庭薰以先生未刻稿与南、北本错杂编之,不体不年,似类非类,是为“谢本”。其中已改定入集,元稿及赝作、及漫酬、代倩,一概阑人,芜秽搀乱。友芝每读而病之。而耳食者震于先生,重其本为备,竞转钞秘弆不已。道光丙午(二十六年1846)冬,在贵阳志局见先生后人所录已刻、未刻诸稿本,其未刻题曰《迴青山房集》,为诗三百九十有五篇,则丁丑(三十六1697)以前上至壬申(十七年1752)岁数年作,先生未及改定者。其题曰《桐埜山人遗诗》,六十[]有七篇;题曰《稼雨轩近诗》,二十有九篇,并丁丑以后作,先生定集时删去者。又有方志所录十有二篇、上三编并失其稿者。凡四种,通五百有三篇,谢本一一有之,知即其所据也。
就诸稿论之,《回青》则标格已骞,《遗诗》《稼雨》,风华寖胜,究不若所自定之鹰扬虎视,天骨森张,为平生诣力所极。自先生没,到今百四十年,遗稿廑传,后生何敢轻弃而以推先生删定之意?如沈尚书《别裁集》载古诗之《武陵为人题北窗高卧图》,律诗之《南堤踏青》《山阴舟中》等,其佳句口相传以熟者,并在《遗诗》卷中,他可知矣。而无以解于时人买菜之见与谢本羼乱之非。因据北本,析其繁重之一卷作四卷,为正集;其未刻稿略师李彤取山谷所删四百馀篇附入外集之意,别为集外诗六卷,各识以原题,续其后藏箧衍示子弟。
先生负经世才,诗文特其馀绪。泽州相国在直庐,圣祖仁皇帝问今诗人,既举先生名对,及予告陛辞,复以将来可大用荐先生在翰林掌院,揆公亦时于奏对言其才。曾不十年,自检讨晋詹事。先生所以信友获上,必有大过人者。乃宫相方膺,巫阳遽召,不惟不得尽其用,而传业无人,末从谂其行迹,虽典试两浙,督学顺天之甄拔得人,阅兵江淮之赏罚不阿,犹在乡里称说,即又不能覙缕。差幸诗卷长留,后生小子,得从兴寄之馀,稍窥襟抱所在。摩挲遗文,未尝不掩卷太息也!
今南、北刻板已无存,旧印亦罕觏。山阴陈耀亭上舍,闵学者求本不易,见友芝所编录,力人剞劂,以正集先之。咸丰壬子九秋竣工,乃述缘起于简首。独山后学莫友芝。
原序四首(附挽诗一首)
古六艺首诗,虽庙堂之上,高文典册,亦必以五七字为乘韦之先,故馆阁唱酬,颇重体制。向者余在馆时,皇上亲御保和殿,课词臣以应制之作,其有非体者黜之,尊典册也。
頻年以来,间或杂以草野之音,以为长安高髻,姑随会转圜,
而于是艺文之一,有未可问矣。贵阳周先生,以掞天之才,力持大雅,其于四术六教、凡与经学有发明者,悉究极根柢,不诡流俗。而至于为诗,则兴、比互进,情、文兼生,古可追魏晋而今体声律,总不出神景开大之间。昔所称风雅之宗、领袖群彦者,非先生与?明代无学,其在嘉、隆间,每谓歌咏寖衰,所挽回而振兴者,多不在馆阁而在部寺。而先生一起而灑雪之,顾予谓先生之学不止是者。前此乙酉乡试,先生奉简,命主文两浙,其题之锢于学,究千百年轇轕,牢不可破。堂堂书义,一似帖经之糊题,圣人大经为之泅沫,不止策士入秦,知高陵、泾阳,而并不知有秦王者,而先生悉力釐正,使是科墨艺,超然独绝于天下,则其原本经术,崇圣学而辅圣治,为何如者?嗟乎!读其诗,可以观矣。康熙戊子秋七月,萧山同馆弟毛奇龄漫题于书留草堂,时年八十六岁。
翰林神仙之职为文章,号馆阁体,富丽工致,不为幽忧奇宕之言,比于徐孝穆之宫体、杨文公诸人之西崑,自唐以来皆然,盖天有以命之也。明时李茶陵自翰林登揆,住持风雅,天下宗之。北地不由馆选,浮湛薄宦,自树一帜,何边诸人起而和之,以少陵闳肆之音,矫元季淫靡之病。七子之名,乃烈于涯门、虞山,升怀麓而黜崆峒,由门户之见也。
宫詹,贵阳周公渔璜,以解首得馆职,在京师二十年,好为诗,能开辟自立。上自建安,下逮竟陵,无不研究而进退之,而尤措意于东坡、遗山、青邱、东涧诸集。当其得意,攻坚盐锐,砉然有声,无形似之言与浮游之响,其于馆阁之体,枘凿不相入矣。
余尝与公为销夏之会,公作《万佛寺大钟歌》,瑰伟特出,冠于一时,由是称翰林能诗者必以公为举首。不数年,晋秩宫相。未几而疾作,疾中覙缕平生诗为一集,命余序其端。集甫成而卒,使公得永其年,翱翔名位以终其业,必能题唱后学,兴起衰瘠,破门户之见而去积痼之习,其有造于世岂尟哉!而今顾不究其施以死,岂天之有以命之者忧之于此,而即不能复涉于彼耶?抑诗穷而后工,藉不必穷而亦必有不得于时而后激昂以尽善也。使公不得为翰林,必更有所树立,倾动一世,如北地诸人者。而今且功名不得与茶陵埒,天之夺之,不亦甚哉!
先是,溧阳史公耕岩为詹事时,数刻诗,皆命余序,而寻亦卒,三年之内,为两公序诗,其能诗同,其官职又同,皆与余有物外之赏,而又皆年不六十而殂,老成凋摧,知己沦丧,如遗山所谓赋分单薄,所与游者、为所延及者,抚公之诗,不禁流涕而三叹也。公死,无嗣,其尊人万里来京师,以公之遗意刻其集,促余序。余受,卒读而序之。呜呼!以公之学之专且勤,而其集乃止于此,非公之志也。此又余之所以为公深悼惜者也。康熙五十四年六月小尽日,江都后学郭元釪谨引。
余自少壮时即喜为诗,为之既久而未能工也,然尝窃闻昔人之绪言而略有以知学诗之说焉。《书》曰:诗言志,歌永言。春秋之世,列国名卿大夫聘问宴享,皆相率赋诗,赵孟因是以观七子之志。盖吾人性灵枨触景物,流连其中,必有轮囷偪塞,不能自己者,乃于诗乎发之,莫知其所以然,而后能令读吾诗者动魄惊心,兴起奋发,故曰“文以足志,辞以足言”“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舍是以言诗,譬之不欢而笑,无疾而呻。守羽卿之科条,奉廷礼之坛砧,纵令骈花俪叶,取青妃白,非不烂然溢目,终是土偶陈羹,于性情岂有当乎?
贵阳周君桐埜,与余同举南宫,又同入词垣。其为人易直坦率,不立崖岸,志趣与余又同,由是晨夕过从,不厌数促,相与镞砺问学,扬扢风雅,抵掌盱衡,别裁伪体。闻余之论,未尝不莫逆于心,叹为知言也。初,君在翰苑,或疑其起自遐方,未娴声律,时值馆试,君诗先成,稿置砚函下,同列者得之,谓是馆师手笔,既乃知为君作,相与敛手叹服。从此才名郁起,馆阁间无不知有桐埜周先生矣。
君于诗,不多作,不苟作,一洗佣耳剽目、生吞活剥之弊,而归于抒写性情。故其诗不名一家,大要以清远之思运俊逸之气,或冲淡而和雅,或或高洁而沉雄,无粗厉之词,无阐缓之调,视近代之抚李杜、宗初盛者捧心学步,适足以形其尘容俗状面目矣。
君与人交,有终始,此二十馀年间与余月多同赏,杯必共持,酒阑灯灺,谈谐畅适,显显然在心目间,而君已不可复作。呜呼!其可悲也已。君好古嗜学,丹黄两毫不省去手,去放翁“白发无情,青灯有味”之句贴于座间,病中犹酌酒赋咏不辍。既革,手出是编示余,属为删定。昔曹子建谓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人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尝叹此达言,以为美谈。今君通怀乐善,不让昔贤,而余又才不逮君,然不容辞而弗为者,良以廿载素心,庶几收拾遗文传后,深恐日月逾迈,湮没无闻。念君郑重垂诿之意,次第篇帙,付诸剞劂,而述数语于简端,庸以少纾后死之责,慰吾友于地下,要不可云序也。康熙乙未仲秋,平乐陈允恭拜撰。
游京师二十年,所常耳熟公能诗,名篇咏流布,亦口相传以熟,顾以性懒,初未谒见也。辛卯冬,公以学使竣,补考宣化永平岁试,遂相招同行。度居庸,宿馆驿,张烛具酒,始得上下议论。于书无所不窥,而尤邃于苏门之学;近代则好谈归太仆、钱尚书两家,风流派别,条序秩如,间有往复,亦不以为皮傅而弃之。流连浃旬,相契如旧知。及还,遂留之邸馆,至壬辰夏始别去。越二年,而公病,遂不起矣。将终,余再往问疾状,延至卧内,执手慨然,且曰:吾病当不久,比料检所作诗,都为一集,没后以此累君,君必为我序。余辞不敢当,然悯其丁宁诀别,心固已许之矣。不旬日而公终。呜呼!其可哀哉。
公起僻远,入词林,才华秀发,有作,率能伏其伦辈。后受知于翰长揆公,而当代之名能文章者,皆倾心接之。余交公最晚出,又荒陋,不能名其所成就,然半岁折节,见其摩挲书卷,爱好翰墨,实不愧名士。虽间以其余收藏鼎彝瓶盎、画卷字迹,累累几榻间,然亦不甚别其真伪,既得,即亦庋阁,不再省视。少年剧饮,自督学后,感嗽上气疾,竟酒不满半升。春秋佳日,延客治具,虽极滋味,自饭则盐豉一器,食又甚少,然后知公之凡此皆咻于众、惑于俗,而皆非其真。惟其刻意为诗,卒以自名,斯其性情之所在也。故其病革清明,嗜好消落,而独于平生文字,孜孜汲汲,惟恐失坠。盖其自信者固亦在是,而异日之论公者,亦当读其诗而增重焉。凡人生百年中,其足为吾玩者皆外也,故庄生悉以为非汝有。今公均委之而去,而诗卷长留,用功深者,其收名远,必传于后无疑也!
公无子,其弟起濂既刻诗于都下,兹则好友刑部郎干波汪君先生复雕于吴门者也。丙申夏五,吴县后学陈汝楫书。
挽周渔璜詹事用少陵《八哀诗》之江夏李公邕韵(附):
大雅馀几人?年来递沦替。
泾阳泪未干,(刘西谷)君又地下继。
夙昔服君文,万卷有根柢。
英年出险语,落笔成佳制。
皇坟开穾奥,干将避精锐。
上穿溟涬中,直造幽遐际。
光焰生万丈,蔚秀产荒裔。
清流出醴泉,造化非一例。
刻苦识性成,聪明秉天惠。
宝锷遽埋光,积恨填精卫。
石火不可留,招魂渺无计。
善者享大年,古语殊难泥。
菁英馀唾咳,流露布人世。
蜂影花成房,兽文锦作罽。
青镫几案上,融液几经岁。
曩者述嗣艰,池上美谁济?
几卷身后书,恐难免残秽。
鹤鸣和断音,独听在阴唳。
对月辄停吟,当杯潜掩袂。
官贫复善病,不得罗媵嬖。
芝兰吉梦杳,似有邓攸势。
软语强宽排,愁颜少开霁。
何期悬崖落,一线竟无缀。
旅魂湘曲迷,万里凄风厉。
啼血染林梢,千山悲蜀帝。
空庭一棺奇,轜鞅何时税。
堂上弃老亲,忍令哭拥篲。
清癯神素王,二竖遂致毙。
玉堂香案前,岂亦有深盵。
惟余兄及弟,两托同年契。
深情齐棣鄂,忘形接阶彻。
酸咸嗜以谐,廿载嗟易逝。
每把歌初成,沉雄复清丽。
奄忽成千古,人命本脆危。
未了一事在,重泉目难闭。
风雨发繐车,日沉碧天翳。
愁惨九疑云,零落丛山桂。
漆灯黯无光,关河远迢递。
平生尹班交,望绝孤坟瘗。
伭穹渺难问,降祸疑过厉。
修文骖鹤归,天际罔凝滞。
忠雅圣明结,藻鉴垂燕蓟。
卷留天地间,千秋炯无蔽。
——新安年弟汪澐拜题